卢剑波:回忆琐记(4)

续前:回忆琐记(3)

就在这些时候,合江是在军阀杨森的势力控制下换了县知事,是广安人,合江中学校长也换了北大毕业的邹继鲁,新聘来了年青教师李宗泌,他们都是广安人,化学、物理也换了人,举人解聘了,但沈佛愚却留下了。我们对新来的年青老师,既好奇又感到有趣,有一天上午下课后,我走李宗泌老师的房门过,从窗子望进去,看见了有好多本薄薄的书摆着,我踮起脚伸手去拿出来看,是《红潮》,《适社意趣》,还有一本是《昧爽  一夕读》;趁着没人,我便拿着走了,那正是1920年下期的事,当晚我就熬夜把它们一一看完,脑子里大受震动,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当夜很少睡觉。第二天,我并没有还他,只说我拿书的时候他不在,他不见怪,反问我喜欢不喜欢。

以后,我就找机会和他问东问西,他也每问必答,他告诉我苏联的社会主义,消灭了阶级贫富,男女平等,废除了金钱,人人只要劳动就有衣食住,不劳动不得食,人人都可以受到教育,直到大学,不分国别民族。还说中国有了两三批人去了,四川也有人去。我问,像我这样能不能去?他说“只要你肯去,我介绍你到重庆和一些人接头。”我当时朝思暮想还约了两位同学,一位姓刘,名字忘记了,另一位是江津石麻口的人,也记不起他的姓名,两人都信誓旦旦,约定先筹到去重庆的路费。自然,我的父母是绝对不许可的,我那时早已请我家对门的绸缎铺老板蔡维周担保,替上海商务印书馆卖书收取回扣,半年所得不到二十元,但到重庆的路费却够了,到重庆有法子筹到海参崴的钱;进了苏维埃共和国境,就用不着钱了。

我当时的想法真天真!另一个使我感到为难的是舍不得离开母亲,也怕母亲受不了,但也只有拿大道理来提起勇气。我和另外两位同学约定了动身日期大致是旧历三月光景,我还拿了家里三块“袁大头”,留了信,可是,那位姓刘的同学到时不走了,便同那个家在石麻口的同学两人到河边赶五场的木船,上岸走路,先到石麻口,有好几十里,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脚也打起泡了,好容易拖到傍晚,才到了那位同学的家。同学说要歇两天脚,说服他的父母。第二天,我和他去参观石麻口小学。不去还可,一去却惹起我一肚子气。事不关我,而是看到该校校长出的牌告:”照得厨房乃污秽之地,厨役非高尚之人,诸生务洁身远行,不得与处,以期保全人格,切切此告!”真是混账透顶,还是五四运动进入四川的时侯!我把它抄了下来,寄到渝江评论予以痛斥。这等妙文,事隔了半个多世纪我还记得。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的同学告诉我,他不走了,他的父母不让他走,说是“荒唐之至”!我没法,便请他们代为雇一乘滑竿到中白沙,那里有渝江评论社的社员,可以去找他们帮助。到了中白沙,首先是要找栈房(旅馆),但我人小,又是单身,栈房不接纳,幸好我带有合江县学生联合会的证件,说是到重庆开会的,才收了。然后去找朋友,他叫田俊德,哪知他不在,只弟弟田俊杰在,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漂亮的青年,我们一见如故,还去坐了茶馆,高谈阔论。分手后回到栈房,经过“查号”,关上门,一盏菜油灯,木板床,终夜没睡好,又有臭虫,想起娘这两三天又不知哭了多少次。第二天一打早我便下河搭着一只到重庆的下水船,船不小,还载了二十多个兵,把我挤在一个角落里,连山光水色都无法观看,不说观赏了。

    重庆真是一座巍峨宏伟的城市!下了船,一望,起码有一百多级石级,上头左右方都是吊脚楼,置身其间,我陡然感到渺小。我一步一步的走完石梯坎,进入朝天门,穿街过巷,一路问起才问到李宗泌老师给我开的地址。原来在储奇门内一条街上的一所院子,李老师介绍我认识的广安人胡仁则便寄住在里面一家生药行里。我也暂时被安顿在那里。胡先生大约三十多岁,他先得到李老师的信,待我很真切,他说再两三天引我去会见小我(达县人陈慕勤,重庆联中的监学,适社社员),我住在生药栈内,早、午、晚都得上街去吃,我又不晓得行市,不敢进饭馆,只有买两三个“锅魁”当顿(到现在我还喜欢吃锅魁)。胡先生常常外出,我人生面不熟,十分寂寞,只有逛街消磨时间,好得第三天的一个晚上,胡先生要我跟他去见小我,我们走到千厮门城墙上一家院落,进门后转弯抹拐,到了一间厅堂,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原来是适社在开会。我被介绍给小我和所有的人,坐在一边听。最后小我告诉我,要我明天住到重庆联中去,并说苏联已经不能去了,有几位先去的已被挡回,有的到上海,有的到长沙等等。

到联中我很同意,有渝江评论社社员。那晚上开会的有重庆联中校长李峙青,英文教师陈刚,还有龚春台、陶凯士等等,他门都是名人。原来四川最早的安那其主义者要算吴玉章以及王维国。后者也是适社同志,他和小我都是沙涂(愤愤),乐无(太虚)一派社会党(从江元亢一派,中国社会党分化出来的达县分部),重庆的适社由此而来。第二天,小我来带我去了,我暂住在联中,而且还让我暂时给附设的平民小学校上国文课(我当时教的学生中,有个叫杜施奇的,他是杜全壁的兄弟,后来学了西画,我回川后和我在成都东方美专当同事),我也和几位渝江评论社社员厮熟了。他们是朱理治(赞伦),辜察秋,田俊德,其余的我忘了。我住在学生学舍,除我外,还有两三个人,一是广安人李登伍,一是成都人洪国德,都是因搞学生运动被开除的学生,大家也投得来,不感陌生。

自然我给家里写了信,父亲给我回信,说娘病了,要我赶快回去,并指定在某处取回家的路费,可没有斥责我。苏联既去不成了,家里又接二连三地催,是该回去了,又谁知道这时重庆学生为反对日本侵略山东,强迫我国北洋军阀政府签定二十一条,在川东学生联合会号召下,发起抵制日货运动,因而和一部份经营日货的奸商发生冲突,奸商们组织暗杀,杀伤了游行的学生,学生也组织了同样的小组,以杨炜功为首,(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川东学生联合会号召各校罢课进城,总部设在巴县中学。他们游行示威,检查和焚烧日货,声势浩大,我自然积极加入这一运动。在运动中认识了商业中学的张疑九,陈晓钟;(他俩是人声社的安那其主义者),女师的米昌文等。但对我来说,是无意认识了道门口绸缎店里的学徒张嘉牧,亦即后来随我到泸州川南师范的张履谦(以后笔名吕千,谦弟)。原来当时小我他们把一些有觉悟的学徒组织起“学徒工会”,学徒工会的刘裕声是个积极份子,他们和学联会取得联系,监视、检举那些贩卖、窝藏、转运日货的奸商。

我当时和合江联中同乡龙尔陞等,出了一个小刊物《合江潮》,我用了个笔名在上面写文章宣传抗日,同时也宣传世界语。龙的家庭是合江绸缎商和张的店子有来往,龙在渝读书的用费,便在那里取,因此张和他相识,张写信给我由龙转,要和我相见。他对奸商们有所检举,态度诚恳,我便用吴沄这个假名,托言是我的同学去会他,以后彼此信函来往频繁熟习了,也就不用假名了。除张以外还认识了不少的商店学徒、店员如夏文焕、陈刚等等。

    由于“商学冲突”的消息传到合江,家里的父母,更频繁地来信催回,我看了当时的局势,由于奸商胆怯,驻军又不介入,“冲突”快要收场了,我便回家,此次是完全雇滑杆,沿途经白市驿、江津、中白沙……。可是回到家里,才知道合江中学的几个漂亮的学生被驻军强拉去当“相公”陪酒,受到不可忍的人格侮辱,学校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校长毫无办法。我听到同学们向我诉说,扬森的士兵甚至在校门口胡闹,同学们不敢出校门,更不敢上街,怕被士兵殴打和侮辱。我是合江中学的学生,还是学联会的实际负责人,这样我便以合江县学生联合会的名义,“领导”全校罢课运动。有家可归的,都回家,从乡里来的便呆在学校里。并要求县当局及驻军首领惩办不法士兵,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我还多次摸黑翻墙进去向留校学生通消息,安抚他们。

我在重庆有了一些在群众当中的活动的经验,胆子也大了,不怕失败,而果然就失败了。知事下令禁止罢课不回校者开除学籍。“学潮”平息了。一天午饭后,我父亲上床午睡了,突然县公差拿着逮捕我投入监狱的签票来。我便去叫醒父亲,说了原由,我父亲对我一切活动全然不知,但他非常镇静,说:”你去罢!跟即找人给你送铺盖来!”后来才知道,同时被捕的同学还有刘智傑和先朝章,只他们投卡(看守所)不是入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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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02/12/22 @ 0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