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记 — 纽约：北京来的青年画家

小李在90年代初，毕业于首都艺术名校。主修绘画，据说素描的分数达到99分，教授说，艺术是没有满分的。

“我就不信咱基础训练这么严，画不过他们。”来了美国后，他去中央公园为游客画像。“奇怪，有时自己都不满意，画得好像不太像。”他自负，但又诚实。

有一次，他为人家画的设计稿中，几只羊的形象，要经过上海来的画家改过，才被老板接受。上海的画家毕业于不太著名的艺校，就开他玩笑了：咳，名校毕业的，连棉羊也画不像呀？

“学校里又没画过绵羊！”—他赌气地回答，像个小孩子受委屈似的。

我知道，他是绝对可以画的很不错的。北京的那间艺校，入校要求之高，谁都知道，那年月还不像现在有“买分”的现象。学校里的教师质量也是全国最优秀的。那位给他打99分的教授，在我年轻时就闻名全国了。他画得不称心，是因为他的心还没定下来。

小李自恃较高，但好学好问，也不嫌我老–虽然我说代沟五年一轮他笑道：亚，我两之间坑坑洼洼还不少！—他倒是愿意偶尔填补填补这些坑坑洼洼的。我也喜欢他的直率，还喜欢他一口标准的北京话，特愿意他常常纠正我的上海国语。

有一次谈起夫妻之道，我说俺古人的教训差不了多少：床上夫妻，床下君子。他笑着问：倒回来不行吗？—-年轻人就是有创意，我说，你试试。哈，他居然真的试了。当然，床上的事，古人今人都不宜谈论，他告诉我的是床下的事。

他的太太是台湾女孩，新婚没多久就两地分离了，长途电话天天不断。

“。。。我天天跟她说要小心投票呀！”–台湾正在选总统。
“小夫妻说这些呀？”
“这可是大事呀，不说不行！”他历史书读得好熟，我理解他的着急。

“她是哪个党派的？”
“民进党。”–这三个子他老不愿意的吐出来。 “我跟她说，你无论如何不能投陈水扁呀！”
“她听你说了的吗？”
“你不是说床下君子吗？君子不说假话！不听也得说！”哈，把我也拉上了。
“君子还要互相尊重呀。你要尊重她的公民选举权嘛。”
“台独是绝对不可以的！”
“我也同意，但问题是—你在自己的地方有过类似的投票吗？”
“。。。。。。”

文革期间，不少夫妻各持己见，帮派的斗争发展到家庭革命—离婚。

结果你们也都猜得到：阿扁上了台，小李离了婚。

加州的州长阿诺和太太是不同党派的夫妻，不知他们何时分手呢？

小李不服气美国市场的绘画颜料没有国货，日本的，韩国的都已上市，价钱不便宜。他写信给天津的颜料厂，希望他们能够打出来，结果，不了了之。

我也告诉他同样的经验，不过我关心的是吃。一家国内做酱菜的老店，味道特浓，特香，就是太咸了点。去信请他们不要忘了现在不是60年代了，希望改良一下。回邮地址都没写。

有一天他发脾气，说这里的电视都是骗人的。电视剧里的医务人员多热情，可是朋友撞车后去急症室，他们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艺术家不失天真，将电视电影和生活连在一块了。

“这个老人家怎么这么坏呀？”–我以为他在说黑社会的头目。原来他说的是一位纽约的中国大收藏家，将国宝级的画捐赠给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捐给咱自己国家多好呀！”

我却认为让全世界的人看到国宝也不错呀，况且，我听说他原来有捐回国内的打算。后来因为一场政治大风暴，他才改变了计划。我说自己在国内出国前从来没机会看到过国宝级的绘画，再说，人家也担心再来一个“文革”。反正是世界文化艺术遗产，在海外，也可以发扬光大的嘛。

朋友送了一张特别的入场卷，去参加大都会博物馆为这批捐画办的大型酒会，看到几千名各界人士，穿着笔挺的礼服和华丽的晚装在古埃及庄严庙宇的玻璃展厅庆祝咱祖国艺术品的展示–怎会不高兴呢？

这就是我俩的代沟吧？

有一天，他说工作室来了个北京老乡，是个女孩。 “我真不明白，她说在北京都挣了两辆车了，还来？”

“你问她了吗？”
“问了，她说北京烦得慌，说这里简单。” 这就是人各有志吧？

小李京城长大，但是大江南北见过一些市面。看老北京也挺实在的，说不太讲究吃。 “咱学校的食堂，也就五个菜。到了南京艺校，我的妈呀，25个菜，多会吃呀！”

在天子脚下生活过的人，对历史的见解都比咱体会多点。的士司机说起唐宋元明清都头头是道。你要是和上海司机说，他最多说到“解放前”。。。

小李谈起军训乐趣不少，听得我挺羡慕的。我一直遗憾与军队无缘，一直以为男人都该接受军队的训练。我看他平时坐起都听精神，一定和军训有关。所以我让女儿参加学校的军训–管他是美军还是国军啦。

讲起改革中的风风雨雨，各自感慨万千。小李突然说道： “不管怎样，我还是感激老邓的—他让我能出国留学。”

“那我该感激’“四人帮”啦？”—他知道我出来的早。

“林风眠，徐悲鸿，吴冠中，（都是他敬佩的艺术前辈）又该感激谁？” “周恩来和老邓去法国留学，又该该感激谁呢？”

—–“嗬嗬，呵呵呵呵。。”他笑了，无言。

小李考了几次托福都差一点点，前几年回国了，没有和朋友们告别，走得好潇洒。他妈妈告诉我，在北京教学生画画，挺受欢迎的，因为学生素描考试的分数提高了不少。

我从来没怀疑过小李的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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