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平:此情可待成追忆

—-经78纪事

        “我亲爱的手风琴你轻轻地唱,让我们来回忆少年的时光⋯⋯”每当听到这首前苏联歌曲《朋友》,心中总会升腾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思绪。记忆就像小鸟展开双翅,飞向四十三年前刚跨进四川大学时的难忘时光。那年十月,来自全国各地的八十六名学子,汇入川大经济系78级,开始了四年的经济学攻读。

         在川大的四年时光,虽然短暂,却回味悠长。一想起经78这个集体,我的心中异常温暖而柔和。

                          一.初识同学

         众所周知的原因,77、78级大学生年龄差距非常大,我们年级同学最大的进校已经三十二、三岁,真可谓阅尽世态炎凉;最小的仅十五、六岁,尚不知人世冷暖。第一次年级集合,听辅导员“训话”,看到一个老农民模样的人,穿一身十分破旧的衣服,光脚穿双手工缝纳的布鞋,我以为是哪位同学的父亲,结果列队时他也排进队列,方才明白他也是我的同学,大名邓学华。

         邓学华来自仪隆县,是地道的农民,其时已经三十余岁,两个孩子。他爱人三姐妹,另两个分别嫁给大队会计和民兵队长,算是当地有头面的人物了,只有他是终日下田劳作的纯农民,因此老丈人十分鄙视他。不过这位邓大哥足踩水田放眼世界,劳作一天累得半死,还就着油灯读书不辍,结果78年一举考入川大经济系,名动方圆数十里,老丈人顿时变脸,对他恭敬有加。好在他还沉得住气,没有痰迷心窍,也就没有给他老丈人扇文曲星脸上一巴掌的机会。听他平静地讲述经历,我心中暗喜:“荣幸啊,和范进成同窗了!”

         有一学期,邓学华的爱人思夫心切,带着两个娃娃来到学校。他不知用什么办法,在学校某处找到一间闲置的破陋小屋,于是一家人在此安营扎寨。小孩子调皮,常常在我们上课时摸来,把教室门推开一条缝,伸出小脑袋悄声喊:“爸爸~~~”。此情此景,令人捧腹又心酸,不幸,学华于今年离世,经78痛失一位纯朴忠厚的老大哥。

         令全班同学十分敬重的林大辉同学,进校已三十二岁。同寝室的黄浩,其时年方十六。就是这两个年龄相差一倍的人,因着时代的荒谬,一齐考进了经78,成了同学。大辉学识渊博,为人善良又诙谐,当时已为人父,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黄浩初离父母卵翼,一付怯生生的小模样,有大辉这位室友同学,顿感有了依靠,成天跟在屁股后面,只差没有牵住大辉的衣角了。老大哥也不客气,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的干儿子,请多关照。”

         有天大辉去市区回来,已经临近学校规定的熄灯时份,他爬上上铺,钻进蚊帐里神秘的一番捣鼓,突然掉下来许多小方块塑料包,下铺的黄浩好奇心重,捡起一个撕开来看,以为是气球,拿起就开吹,大辉跳下床来,赶快把其余的塑料包像宝贝一样的捡起来藏好了,边捡边说:“小娃娃不懂。”此事成了他们寝室的典故,经常被拿来取笑黄浩。幸好这娃娃没有揣起两个来,课间在教室里吹气球耍,不然那就糗大了。黄浩现已是黄教授,同学们仍叫他浩儿,他答应得仍是那样脆生生的。

         大辉和我们仅同学一年,就考上本校研究生,毕业后十多年即著述等身。可惜天妒英才,仅五十二岁就因病辞世。据说临终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呼:“我不甘心,天要灭我!”行文至此,不禁潸然泪下。

          还有一个小同学名叫简武,大辉曾调侃说,叫这名字的人起码应是国军团长。这位同学虽个子矮小,但对自己一米六多一点的身材却很自信,对同学宣称:“我们这些还是算中等身材嘛。”顿一下,还觉得意犹未尽:“赵丹也是中等身材。”

         简武有一天心血来潮,到我们寝室来,软磨硬泡,非要跟我学小提琴。经不住他央求,我答应收他为徒。先教他执琴执弓姿势,再要他从GDAE四根空弦练起。此后,每天晚饭后晚自习前,他就在宿舍外围墙边,认认真真地练开了空弦。如此数日,有天,楼上哲学系的同学实在忍无可忍,齐声高吼:“不要锯了!不要锯了!”就此,简武同学的学琴历程刚起步,就嘎然而止。他后来去了美国,几十年未见,不知可安好?

                            二..寒窗攻读

        经济学是一门十分枯燥的学科。有的同学入学前已有所涉猎,学习相对轻松一些。对如我一般,从不知政治经济学为何物的同学来说,苦矣!尤其是第二学年开始攻读《资本论》,深涩难懂,使人真的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感。比如马克恩写道:“货币可以是粪土,虽然粪土并不是货币。”你就把粪土和货币混拌在一起,咀嚼半天吧,方才能品味得出它的真实滋味。还有“这里就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吧”,不弄清那个伊索寓言,你绝对想破头也不知所云。据旅居德国多年的校友伊凤师姐讲,其实德文版的《资本论》是很容易读的,并不玄奥,不知中文版何故如此?

        77、78级的同学,多数来自社会低层,受尽磨难,饱阅炎凉。在十年的逆境中生存,也未沉沦,坚持不渝,保持一份执着和追求,从当年高考千军万马之中,杀出血路,考入大学。“黑暗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准确地描绘出了一代人不盲从的精神特质。独立的思考能力,使我们一边背诵着标准答案,一边置疑着标准答案。

        再来说说我们的授课老师。

        教“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的李云松老师,衣着十分朴素,一点不像大学老师,可讲课却很生动。讲当年工商业改造政策,他将其描述为“三面架机枪,只准走一方”;通俗形像又直击实质;讲工资问题,他掏出一瑰十分老旧的怀表:“我回老家,人家都觉得我是堂堂大学老师,很拽很有钱,你们看,我连手表都买不起,只有用怀表。”言传身教,令人印象深刻。

         教“当代西方经济学流派”的老师(恕我忘了他的名讳),一头白发,学者范儿十足。他讲凯恩斯经济理论,从不说“凯恩斯”,而是说“Keynes”;讲菲利浦斯曲线,必定是说“Phillips”;两个剑桥之争,被他讲得绘声绘色。这位老先生学识深厚,却像是与经78有仇,考试出题又冷僻又刁钻。试卷一看,多数同学脑壳一阵晕眩,我听见后座那位老兄轻轻一声呻唤:“死老头屁眼儿好黑!”欺师灭祖哪!不过老师题恶心善,全体同学统统过关,皆大欢喜。

         大家对专业课刻苦钻研,但许多人对公共课就得过且过了。哲学老师讲得很好,可好多人都敷衍了事。有次上哲学课,台上老师讲得眉飞色舞,下面学生死气沉沉,于是老师使出杀着,点名提问,“彭焕杰同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彭焕杰老老实实起立回答:“我不晓得。”“好,请坐下。游小苏同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游小苏此刻一本小说正看得昏天黑地,冷不丁被点名答问,懵懵懂懂站起身,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完全同意彭焕杰同学的意见。”顿时“轰”的一声全体同学破口大笑,老师也忍俊不禁,游小苏一脸无辜不知所措,教室里充满了欢乐气氛。

        还值得一提的是晚自习去图书馆占位子,因为那是川大一景。每天下午六点半多一点,图书馆大门前,都会聚集黑压压一大群各系同学。门一打开,大家都争先恐后奋勇冲刺,那阵仗堪比现今大爷大妈抢超市的免费鸡蛋。去得晚了没抢到座位的,就只有到教室或回寝室看书了。

        川大图书馆确实藏书十分丰富,我曾借阅到一本用文言文翻译的《共产党宣言》。最后一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被翻译为“噫!环球之劳苦人,其安可以不奋也!”写论文《洋务运动之始末》时,查阅资料还发现了詹天佑曾是北洋水师的水手,参加过甲午海战。

                            三,校园生活

         经78虽然分为两个班,但一切活动都在一起。刚进学校那时,彼此还不了解,班长副班长由辅导员指定,都是党员,都当过兵。甫一上台,就执行一条规定,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列队出操。西藏部队考来的现役军人刘西荣同学,按照步兵标准队列条令,喊起口令,一众睡眼腥松的大大小小,随着口令时而立定,时而齐步跑。每天正鼾声如雷之际,班长就挨个寝室敲门,悠悠地叫唤:“同学们,起床出操了~~”那种从酣睡中被唤醒的感觉,煞是令人心烦,散漫惯了的同学们,都叫苦不迭。

         我们寝室的郭健,有天早上正在做美梦,忽被敲门声惊醒,门外又悠悠传来“同学们,起床出操了~~”郭健顿时怒从心头起 ,恶向胆边生 ,对着门外一声断喝:“狗x的完全是军人政权!”

        也许异议太多,反应太强,“军人政权”终于顺应民意,不久取消了出早操,经78人人额手相庆。

         我们的教室在老外文馆,紧邻望江公园。从寝室出来步行到教室,需时十多分钟,从教室到食堂,大约也需要这么久。那时文科五个系学生都在一食堂打饭,每到开伙时间,十几个窗口前,一字形排成长龙,去晚了就买不到好菜,甚至就没菜了,只好打三两饭,买两分钱豆瓣酱,再冲些开水,稀里呼噜就解决一顿。因此下课晚了,排在后面,笃定肉菜无望而又痨得慌,插队就是不二选择。其时川大总共四、五千学生,文科又在一个食堂,不认识也面熟,大家对插队的行为不太较真。同学赵顺兴,对人极有亲和力,善与陌生人沟通,插队成功率也高。有次下课晚了,到食堂一看,已是人头攒动,一片饥肠寡肚之人,他果断地插到一个大约是历史系的同学前面。那位老兄很感意外,拍拍他肩膀:“同学,为啥你不插别人,专插在我前面?”赵顺兴一脸灿烂:“你忘了?前天排队时候,你讲笑话,我在傍边还笑了的呢。”那位老兄很是耿直:“好好好,笑了也算朋友。”看来,能将生人变朋友的才气,也是生产力呐。

      那时节,同学们一般都生活从简,能将就则将就,精力主要用在学习上,不像若干年后的大学生,公然可以在寝室走廊上,大呼小叫“三缺一”。我们开初住在老四舍一楼,房子较旧,地面阴冷,窗子也关不太严。冬天北风凛冽,罗衾不耐五更寒,只好把衣服裤子,甚至袜子都盖在被子上,以求保住多一点温暖。我们寝室游小苏,更是将就得令人发指。他嫌枕头低了,睡起不舒服,居然去到外面,找来几块红砖垫高枕头。吓得下铺的郭健连声央求他:“哎哎哎,你把砖头放稳当啊,不要半夜掉下来,把我沙罐砸冒烟儿了!”所幸,惨案未曾发生。

        虽然物质生活艰苦,但精神生活却很丰富。经78的男声四重唱,那真是校园一绝,学校晚会的保留节目。高音林大辉,曾考过市歌舞团,只是因为家庭成份未被录取;次高音曹勇,入学前是专业文艺团体的声乐演员,两个男高音,音色坚实明亮,辉煌华美,具有金属般的穿透力;男中音谢陈孟,音色厚实坚定,圆润宏亮,富有磁性;男低音袁平,音色宽厚坚定,庄重沉稳,胸腔共鸣掌握得很好。难得的是四人声线很统一,音准也好,和音丰满,听起来非常和谐,一首《朋友》绝对不输专业四重唱。

      “春天驾着鹤群的翅膀,飞到了遥远的地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并不惋惜……”无缘再品昔日的四重唱,只能靠记忆回味那优美的歌声了。

         往事如烟。告别母校已近四十年,那情那景,仍时时縈绕于心,难以忘怀。

         如今,多数同学都已逾(近)古稀之年。然而,同学之情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经78的同学如今虽各自东西,散落于国内或海外,但数十年的感情,仍如陈年老酒般,历久弥醇。

陈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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