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恢复高考”,还得先说说“废除高考”。1966年上半年,我在成都七中读高三下期,所有课程相继结束,开始准备高考。但当时的校园已很不平静,批判以“三家村”等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运动越搞越烈,眼看高考临近,我们却完全不在状态。“5.16通知”之后,运动急速升级,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紧接着学校宣布停课闹革命。6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6月13日中央和国务院关于高考推迟半年的决定,同时登出北京四中和女一中高三学生提出废除旧升学制度的两封信。当时谁也没想到,高考这一“推迟”,竟是整整十一年!
其实,高中那几年,我已逐渐意识到,能否上大学,不在于学习成绩。我们前面几个年级中,就有不少品学兼优、才华出众的同学,因出身不好而没考上大学,其中大多数下乡,成了所谓“老知青”。我们高三时,学校加强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宣传教育,经常请贫下中农、知青代表来学校作报告或座谈。成都市还办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训练班”,主要面向这类学生。
我父亲57年被划为右派,接着就到千里之外的会东县接受改造。身患心脏病的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人留在成都,非常艰难,母亲于65年初去世……。我中学时代反复听到的训诫就是“与家庭划清界限”。高三那年,形势越来越左,我关心的已不是能否上大学,而是能否不被归为“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刚刚宣布推迟高考时,我感觉压力很大,悄悄烧掉了自己中学六年所写的全部日记。尽管那些日记已经够左,但仍担心被人抄出来曲解上纲。即便如此,在接下来的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对联为标志的“血统论”风潮中,我仍未逃脱挨批斗,写检讨,被弄到郊区劳动改造等等。
不久后,那种“血统论”一度被上面制止,只因文革的目的不在于此。而我却自以为获得了解放,满怀感激地投入到那场浩劫中,耗掉了许多宝贵时光,而出身的阴影却并没有因此离开过我。
1968年底,最高一个指示,69年初,文革中滞留在校的六个年级学生全部上山下乡,到农村插队落户。我被分在冕宁县泸沽区山边的白坭村。刚到农村那阵,我又曾有过一种解放感,因长期的学校生活和文革一直让我十分压抑,下乡后,除了大自然能抚慰我的心灵以外,务实的农民也不那么在乎知青的出身,主要看你干不干得活路。于是,我似乎获得了一种平等和自由。
可惜,那种感觉并不长久,很快就在招工和入学等过程中熄灭。下乡不到两年,周围的同学陆续回城,而每次推荐都轮不到我。三年之后,我终于彻底失望。1972年,我被当地农机厂招工录用。新办的小厂就在安宁河边的山坡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离我们生产队只有40多里,虽然回不了成都,也不能再读书,但好歹算是个工人,可以拿工资吃饭。至于73年那场“白卷”风波,只让我更觉得升学与自己无关了。我一门心思就是学手艺,这对我很现实。
1977年,我在厂里结婚,妻子是同厂的初65级“老知青”,境遇相似。当时,我们所有的打算都是如何在当地过日子。几个月后,突然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老三届”还可以考大学!回城的梦想再次被点燃。那时妻子已经怀孕,她很支持我报考。于是,我跟厂里另一个七中知青一起,抓紧时间复习,参加了那年高考。我自己感觉满好,但至今不知道成绩。紧接着,妻子回成都生孩子,我却不得不在当地坚持上班,否则要被扣工资,一家人生活会更困难。78年初,好友被成都农机学院(现西华大学)录取,高高兴兴地走了。我左等右等也没有结果,直到大学纷纷开学仍无音信,便知道无望了。不过这种挫败也经历得多,我就渐渐安下心来。几个月后,妻子回厂上班,因当地生活条件太差,只好把孩子留在外婆家了。没想到,我突然收到一封西昌师范高师班的录取通知,真让人哭笑不得。我第一担心的是今后的毕业分配,如果再被分到更偏远的山区教书,一家人还要分居两地,那不如就都在农机厂好些。我决定不去报到,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当工人吧!
谁知道,很快又传来78年高考的消息,妻子仍鼓励我再考。我便托我哥在成都为报考资格问题咨询了省招办。答复是,我这种情况还可以再考。于是我又开始准备,我哥还找了几本旧教科书和一些复习资料给我寄来。我是车工,每天八小时必须在车床边站够,无法偷闲看书做题,只好下班后抓紧时间复习。常常熬到深夜,有时要到凌晨两三点后才睡,白天照样上班。
受77年高考影响,78年有更多知青准备报考。但厂里有十多位文革前高中毕业的老知青却被招生规定所限制,没有资格报考。有位高65级的老知青跟我关系特别好,平时很爱学习专研。他非常关心我的复习,常帮我计时做模拟考试,共同判卷,讨论解题方法等等,对我帮助很大。
78年夏天,我再次去县城参加高考,总的感觉还是不错。不久后收到成绩通知:总分418.5分。这个成绩很快被传开,据说是全西昌专区最高分。大家都为我高兴,其中最高兴的就是那位曾帮助我复习的老知青,他整天喜形于色,就像是自己考中了一样。
接着便是填志愿,最高目标就是户口能回成都。在招生简章中,我很快发现成都工学院的基础部师资班,那里清楚地写着“主要为本校培养师资”,就是说,毕业后留校可能性大。我本来最喜欢数学,无奈考数学时钻牛角尖,丢了十多分,而物理就算我考得最好的一门,于是第一志愿就填了工院物理师资班。
然后就是去县城体检,其他各项都通过,就是血压太低,测了好多次都过不了关。医生不忍心,小声对我说:“你到楼下去等着,我在窗口上叫到你的名字时,你就先围着蓝球场跑两圈,再跑上二楼来,马上测。”我便按着他的提示去做了,终于达标过关。可惜我没有记下那位医生的名字,至今心存感谢。
不久以后,我如愿以偿收到成都工学院物理师资班的录取通知书。尽管当时的形势让人感觉已有相当把握,但当打开通知书时,仍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激动。
78年10月,我一个人回到成都,因妻子没有假,不能同行。我第一眼看到女儿时,她已经八个月!女儿很快就与我非常亲热。我衷心感谢岳母的辛苦付出,帮助我们小家庭渡过那段决定性的时期。
还记得进校报名那天,辅导员老师第一眼见到我,就指着我十分感慨地说:“你要读书真是太难了!以后慢慢跟你说。”后来,她才告诉我,那年,我的档案曾被成都工学院招生组三次退回给省招办,理由是家庭问题。但省招办人员三次都明确回答:考生本人政治表现没有问题,按照今年招生政策,这种退档理由不能成立。由于省招办再三坚持,最后,我才被工院招生组勉强收下。至于我父亲到底有什么特殊问题,我至今无法弄清,也不想去猜测。我从内心感谢当年省招办那些从未谋面的工作人员。
1980年,我父亲终于得以平反,右派问题被纠正。无奈他已六十三岁,在金沙江边山区度过了整整二十二年。不久,他被财政部下文批准为全国首批的“注册会计师”。后来,父亲承担过一些重要事务,他的专长和才干得以发挥。十年后父亲因病离世。
最后还想说几句:为了我读书,我们小家庭长期两地分居。我78年离开妻子到成都读书,82年留校,妻子的户口直到88年才转回成都,整整十年,在女儿最需要父母的时期,我们却很难相聚。这也是我们所承受的代价。
无论如何,我在三十一岁时进了大学,而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却再也没有这种机会。十多年积累的超量学生集中在两届报考,并受到大学一年之内最大入学数量的限制,学校和全社会已经竭尽全力,……。
这篇回忆拖得太久,终于在当年入学的季节完成。只愿它也能成为那幅历史拼图中小小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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