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剑波:回忆琐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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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弟兄,我以下是三个弟弟和十妹、幺妹。到今天只我,七弟,幺妹还活着,八弟、十妹在1940年8月16日同一天在合江县稻谷仓(巷子)佃居的小房子里被日寇飞机抛下的炸弹炸塌房屋起火,一同被压倒烧死;和他们同时烧死的还有十妹的儿子和娘的义女,我们的亲人袁丽华五姊和她的女儿良剑。因为照旧历是七月十三号,是八弟的生日,除了母亲到长田坝外,在的人都遭难。十妹叫廷壁,个性刚强,有上进心,但只读过高小。三五年我在成都时她来和我们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嫁给周觉非,死后遗一子,叫周卓人,支边到云南,毕业于云南大学兽医系。解放后在云南陇西兽医站工作,现在是那里地区兽医工作的领导人,长子在云大读书,十妹可谓有后!

八弟剑长,也称剑尝名廷桢,出生于1912年,是我的弟兄皎皎者,幼年便露头角,聪慧勇敢而有豪侠气质,不仅为父母所钟爱,也为诸兄弟所折服,尤以日后(二十年代)在上海时为然。每当我父亲对弟兄们责打时,他总一面劝我父亲,一面置身于鞭苔之间,使得父亲不得不停止下来。当我“领导”合江中学同学的学生运动时,他尽管还小,每逢我和几班的“头头”们坐在茶馆里高谈阔论对于当时大则北洋政府,小则县中当局,无所顾忌地评论指责之时,我都把他带在身边,他也像听得津津有味。他就是在小学,文章也每每出众。

1928年,他和我一道到上海,进入江湾立达学园,那是一所我们认为理想的,以匡互生为领头的国内著名的有理想的知识分子群集于一堂的学园。八弟长于数学,在当他还未进立达之时,他和我的一些年青朋友来往,诸如袁小易、贾无卢等等,他都能识别他们的性格、长短,一点也没沾染有些人的缺点。在上海时,他的短篇小说写得好,我的朋友们说他有契可夫的风格,有一些文章曾在南京某文学月刊上发表出来。后来,三十年代我们都在成都,似他曾在张宣等办的文学刊物发表过小说,不过我记不清楚了。

在上海他认识了洪纹云并和她相爱。一年后,他和她到汉口(洪的家在那里),加入了码头工会,从事工人运动,反对蒋帮的一切反动勾当,被蒋介石的行营总参谋长逮捕。我那时在上海,心急如焚,而我那时也被上海龙华淞沪护军使发文要法租界捕房逮捕我,华通书局的老板通知我,要我躲避(当时我和书局的总编辑余祥森相识,为书局译书),家里父母也急如薪火地来信催我救出八弟。我那时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找吴稚晖,李石曾,这我不能办,因为我被他们指为布尔什维克化的无政府共产主义者,另一是找福建泉州秦望山老先生,他是同盟会会员,我们的老同志,也是蒋介石行营参谋长的老师。我只得走后一条路了,果然,我求救的信一去,秦的电报便马上发出,八弟就被释放出来,住在洪纹家里。

1931年冬,我回四川经过汉口,便去她家约他,他不声不响地和我上了船,我们装着互不认识,过了武汉一两点钟后才自行解禁了。我还记得是父亲满六十的那一年,我们弟兄都在家;一次我在八弟的书堆里取出一本罗素的数理哲学来看,八弟对我说:“你不懂?”我愤然把书放下了,但我当即下了决心,一定要看懂。是在1935年或1936年,我在嘉属联中上高三的伦理学,临到上课的前夕,书才到。一看是沈有乾编的,使用了数理逻辑,用八卦符号代表八个命题的教科书。我是在南京学过逻辑的,但只是传统的论理学,我只得边学边教,同时写信给朋友在成都买金岳霖以及汪奠基著的书,也买了罗素的数理哲学,终于学懂了,还翻译了Lewis and Langhold:《Symbolic Logic》。 到1944年我便在川大师范学院接着汪奠基教数理逻辑,利用了罗素和怀特海的Principic Mathematica (主要是第一卷),和Wittegenstein的《数理哲学引论》(我译完了它,在十年浩劫中丢失了)和逻辑实证主义派的著作。(自然,现在都一鼓脑儿忘却了),这样才对得起八弟给我的启发。

八弟回川以后,洪也来川,在我家生下一女,八弟死后,洪和那侄女下落如何,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我们终生的憾事。

II

 现在开始写我自己。我记忆所及,是从读私塾和小学时起。(在早是听老人们说。父亲教我认字,我才只两岁多。用厚纸裁成字块,写着人,手,足,刀,尺,马,牛,羊,鸡,犬,豕,那时买不起,或者是县城小了,还没有卖“看图认识字”的。我记性好,深得老人喜欢),读私塾,不外读三字经,千字文,声律启蒙,幼学琼林等,以后是“四书”,都要背,背不得要受罚。学写作文,是读小学时了,在龙王庙,校长姓温,只记得教我和二哥的老师叫贺楚,号菉岩,他,我永远记得,循循善诱,不板面孔,还教我们体操,打哑铃,但我最难忘的是打秋千。是在大殿的顶梁上挂上绳索,教年长的同学打,他带着想学的人坐在踏板上,渐渐站起来和老师面对面地打,最后自己打,打得高的,要打到和大梁一样平。我年纪最小,只在一旁看,羡慕不敢学。一天,贺老师鼓励我坐在踏板上,两手紧紧握着绳子,他拉着绳子,拉开又放,矮矮地。可是有一天他拉开了,比平时高得多了,突然放了手,我一时惊叫,头一晕,跌下地来,究竟离地不高,没有伤着头脚。从此我慢慢胆子大了,由坐踏板上由贺老师带着打,一步一步升级,到了自个打,这回壮了胆。以后,有一回,不是在学校,在伯父家玩,学骑驴子,慢慢在黄荆坝走。一次我伯父突然抽了驴子一鞭,它跑起来,把我甩下地,可以后,我就会骑驴子、骑马了。又后来,我到重庆住在两路口重庆联中,出通远们后便是上上下下的山区,我每每骑马,价不贵到了跑马。

话拉回来,再说我读小学,从初小到考棚的高小,便开始学英文了,教师叫徐彦仙,教得好,我很喜欢,考试每得优等,和我的作文一样。可回到家里,我父亲教我和二哥学作做对联(我最不喜欢做对联),学做诗。晚上,在菜油灯下复习他教的五筠《文字蒙求》,许慎的《说文解字》。我父亲不懂得教授法,也讲解,但多只提起头,我到似懂非懂,又不敢多问,以后自己苦思默想。当然学说文也就学了写篆字,最恼火的一项,我父亲提出几本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来,还要我和二哥学会翻检,这可难了,从形(六书)检突然改从声(韵)检,没法,这回父亲倒像试试我们,不勉强。我可放心不下,宁肯几个夜晚不睡觉(我和二哥在下屋睡),还是冥思苦想,终于学会了,自然我先学了《古岚韵学》的反切,有阶梯可循,而说到《古岚韵学》又自有个来由,我看《镜花缘》,有什么“招之遮,胡红还黄”,我不懂,问我父亲,我父亲才教我《古岚韵学》,教我反切。

    读小学闲暇时间不少,距我家致和祥只隔十几二十家便有一家书铺,老板卞小奇,喜欢我,我可以随便在他书店里看书,也可以借书回来看,看的都是小说,最喜欢的侠义小说,爱情小说,连《金瓶梅词话》都看到了。我也学画画,学父亲的兰草,学伯父的螃蟹,张宅卿的山水,懂得什么虎皮皱,披麻皱,大米点,小米点,学龚原放的花卉,鳞毛等等。但这些并不能满足我的贪馋,时代变了,正是五四运动的号角吹进巫峡的日子。我年青,喜欢结交大一些的朋友,我不知如何认识劝学局(教育局)的文牍周载赡,(我至今还深深感谢他),他借给我看的尽是公家订的《新青年》,《新潮》一类,所以“德先生”,“赛先生”以外,我还看到“社会主义”,“世界语”一类新名词,《新潮》上叶(石荪)一篇讲无强权主义(无政府主义)的文章,《新青年》里开展的关于“世界语”的辩论,对我一生的影响很大,这和我看到的卢信的《人道》有了共鸣。父亲对我小学放学后“博览群书”并不禁止,也可以说“放任”。

1919年,我考上了合江县立中学第八班,上有第六、七班,校址在武侯祠,出西走一段路便是紧挨着的几所庙子,从中学出来下一个高坡,周围是乱坟,可以到北门外的稻谷仓(巷子)也可以到大市巷,出巷子转拐倒左手便可以到中栅子致和祥。我走读,学校的校长到老师,除了数理化的,绝大多数是守旧分子,其中也有满清的举人,但我要写的,却不是他们,而是我佩服的沈佛愚(名德谮)老师,几年前,我便由一位王文焯的领引我到他家去听过他讲王阳明的《传习录》,但他并不是身体力行派,讲修养,他也顺应潮流,但他也不鼓吹新而是赞成新。比如写白话文,在合江中学我算是第一个,我的文章,我父亲叫我抄贴出来,(他教我国文),而那些举人、秀才也不敢出来吭一声反对。原来时代不同了,正是内忧外患纷至沓来的时候,袁世凯称帝才结束,张勋又阴谋复辟,袁世凯部队李长泰窜扰到合江,滇军又进扰,日本又强迫签订二十一条丧权辱国的条约,而苏联十月革命又建立起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各种新思潮有人宣传,有人著书立说,新的杂志,新的著作在青年人中间受到欢迎,我还看到了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北京大学丛书,《人类学》,《心理学》,以及周作人的《欧州文学史》,后者我非常喜爱。对希腊文化非常倾心,为以后我想研究古希腊文化播下了种子。

全国学生们都起来组织学生联合会,成都、重庆更是带头,合江中学也组织起来了,我是实际的组织者,负责人。还在北门内,我伯父的二哥卢思能开的茶馆里设立校内校外办事处,可以开会,可以油印传单等等。一次省上的代表出川开会,他叫张宗载,我们便在流杯池招待他,我们主张取消二十一条,反对北洋军阀,主张思想自由,男女平等,男女同校,反对多种宗教迷信等等,我们还在城隍庙内广场开讲演会等等,学校的老师们禁止不迭,县知事也无可奈何。我就在那时候和重庆联中的学生们组织的渝江评论社有了联系,还给该社的“渝江评论”投稿,“剑波”这个名字便是当时随意取的。那时的重庆联中是长寿人李峙青当校长,达县人陈慕勤当监学(即训育主任)。思想十分活跃,我从渝江评论社的朋友得到一些如像“晦鸣录”一类刊物,从那里知道了“世界语”这个理想语言,只是还搞不到书。而后来我居然得到了。是我住合江中学二年级上期。时间也许还早些,不会迟。我得到的可能是中国图书公司出版的“世界语进阶”,但肯定得到陆式楷编的:“爱斯不难读”和一本上海世界语学社出版的世界语汉文字典(都是1912年出版的)。我得到这些便如饥似渴的学起来,只没人教读音,就因为我学过英文胡乱拼读,这要待1919年我向成都李蒂甘写信去请教,因为他那时是向成都高师的朝鲜人开设的世界语班学的,他便把世界语音用英语的音注出来寄我;而要找人正音,则要等到同年我到重庆的一个胡北医生萧菊化请教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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