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云:幸福童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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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一个姓丁的小学老师病了。丁老师是本村人。先是行走不便,然后不便行走,再后来就卧床不起,瘫痪了。

我去看过他。家里人把他推到户外,晒晒太阳。丁老师苍白如纸,骨瘦如柴。好好的一个人,几个月工夫,就变得如此疲弱不堪。

丁老师有个儿子,三四岁吧。别人问他,你爸会不会好哇?他总是信心十足,清脆响亮地回答:会,会好的!

大家都夸,这孩子真聪明懂事!

这又让我想起了奶奶打我的那一耳光了。此时此刻才弄明白,当时奶奶无非想从我口中,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口中,听一个好彩头,吃一颗定心丸。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我竟不肯满足她。

我真的太值得那一耳光了!

有一段时间,外面谣言四起:以后升学或招工,可能要恢复考试,择优录取。爸爸说:“要那样就太好了。不过就算真那样,你也得有心理准备。我们家的情况,成绩比别人好一点点是不行的。要好很多才有希望。别人考六十分,你考七十分未必管用。你需要八十分九十分。”听起来虽然叫人泄气,但有考试总比没有强。

七三七四年,中国出了很多风云人物:黄帅,张铁生,张玉勤。张玉勤是个悲剧人物,因为外语没学好,写了一段顺口流: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结果受到批判,自杀了。这些人和事虽然离我们千里万里,却照样影响我们的命运。

七五年的夏天,我初中毕业了。毕业以后,干什么呢?

我当时十三岁。 十三岁的小孩,除了继续读书,还能干吗? 但高中有名额限制,并不是想上就上。这时升学不再考试了,要推荐。由谁推荐?是同学呢,还是老师?一共多少人可以升学?全都不清不楚。

到底能不能上高中呀?

回到家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7

树上的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知道知道知道……

我却不知道能不能上高中。

对爷爷我本来没有什么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时有点怨恨他了。他是解放前病故的。真是一个财迷心窍的守财奴。历史给了这么好的机遇,却白白让它溜走了。为什么不变卖田地,把自己的病看好?难道田地比性命还重要?要是把田地都变卖了,即使病依然不好,至少可以留给后人体面一点的成份啊。这时就佩服痞子祖祖了。

一直没弄明白,痞子祖祖为什么叫“痞子”。痞子祖祖剃一个光头,说起话来笑嘻嘻的。他一笑,眼睛就迷成一条缝,额头就出现几条沟。很和蔼亲切的一位老人,看不出一点痞子劲。

痞子祖祖是隔壁邻居,我们两家墙挨着墙,他在我家西边。解放前他家颇有些田地。但他好赌,临解放时,把家里的田地全赌输了。奶奶老拿他做反面教材,告诉我们赌博的危害,要我们远离赌博。我却不以为然,觉得奶奶观念老旧,跟不上形势。痞子祖祖输光了田地,没过上几天穷日子,就碰上了解放, 成了响当当的贫农。贫农,多么光荣的金字招牌呀,不比几亩烂田几间破屋值钱得多?贫农,那是无形的财富,庇荫了他家好几代人。

贫农虽很高贵,但还有更加高贵的成份,那就是雇农。二流子是村里唯一的雇农。我曾经非常混蛋地想,要是二流子是我爷爷该多好,那样我就不用为上高中犯愁了。

二流子是人背后叫他的外号,当面可没人敢这么叫他。解放前好吃懒做,常干些偷鸡摸狗的无本买卖。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可是哪里的草都敢吃。父母的,兄弟的,左邻右舍的,全吃。最后惹怒了村里众人,被赶出了村子,流浪在外。谁知反而因祸得福,成了响当当的雇农。解放后回到村里,谁都惧他三分,用他自己的话说:“有毛主席撑腰,谁敢对我说个不字?” 谁家要是丢了东西,最先怀疑的就是他。可谁也对他没办法,他有毛主席撑腰嘛。要不是人缘实在太差,怎么也得当个干部。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大家在玩捉迷藏,有人躲进了他家的柴禾堆,碰巧他从田里回来。他黑着脸,把锄头从肩膀上取下来,呼地往地上一砸,说:我一锄头脑砸死你们。可把大家吓坏了,玩得正起劲的小伙伴们顿时做鸟兽散……

还记得高我一级的二狗吗?他本来在署埔李家走读,后来因为学校调整,署埔李家的初中给裁掉了,他得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寄宿。我们村小,读书的没几个,很容易被外村人欺负。二狗出身富农,经常有人拿他出气,他受不了,初中没读完就退学了。以前他中午都不睡觉,常去吊青蛙什么的,现在不行了。中午总得小睡一会。他说,干农活真累。干完一天活,骨头都要散架。读书好哇,作田命苦。听了二狗的话,我更加渴望读书!

但我却无能为力,只有耐心等待。

我不在家的时候,早上都是两个弟弟看鸡。现在又归我和大弟了。看完鸡,吃完早饭,就去拣稻穗,都是收割时落下的。我们兄妹四人,每天能拣不少。拣来的稻穗,放到屋顶上去晒,晒干了再脱粒。一个夏天下来,可以有一担谷子。

夏天的日子长,活儿累,可是天气热,一时半会又睡不着。于是吃完晚饭,就会拿个大蒲扇,端把小椅子,在村前的樟树底下乘凉,大人就围在一起说古,小孩就竖起耳朵听。我有自己的心事,常常独自到旁边的竹林中,看做梦的蜻蜓,听沙沙的风声,望月圆月缺。

我焦急等待,忧心重重,痛苦难熬!村里的大喇叭,每天都走着同样的流程:早晨东方红,中国出了个大救星;晚上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晚上早晨相互否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每天早晨我都憧憬,爸爸会带回好消息;每天躺下又自我安慰,等明天吧,有明天就有希望!

九月一号是一个分水岭。离这天越近,心里就越着急。如果到了九月一号还没有消息,一定是凶多吉少。

广播里突然评起水浒来了。评水浒,批宋江,大家都有点纳闷。宋江不是梁山好汉吗?怎么也得罪了主席?宋江既然得罪了主席,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未读过水浒,通过广播知道了,宋江个矮,皮肤黑,家里是地主。是个小吏,架空晁盖,后来坐上梁山第一把交椅。我有心事,宋江是不是投降派,对我关系不大。我关心的是爸爸能带回好消息。

我要读书!

就这样等啊,等啊,越等到后来,越茶饭不香, 度日如年。八月三十一号,正要绝望的时候,爸爸回来了。爸爸说,明天带我去报到。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丁小琴已决定结婚,不读高中了。项宝良要上共大, 李财生打算学手艺, 还有两个同学成份不好,已决定回家务农。结果呢,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那个度日如年的夏天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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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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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02/23/22 @ 1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