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云:幸福童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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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沿大路往西走两里地,会碰到一个叫宋家的村子。宋家分前宋和后宋。后宋有几十户人家,前宋有十几户人家。前宋后宋隔着几百米宽的一片水田。从后宋过前宋有一条东南方向的大路,直接通往学校。

我们上学,同常有三种走法。最近的一种走法,就是沿田间小路直奔正南,先到红土岗上,然后沿一条往南稍稍偏西的蜿蜒小路直接到学校。这是最常走的路。第二种走法,就是走田间小路,路过前宋,插到宋家通往学校的大路。第三种走法,是沿我们的大路奔西走,先到后宋,再由后宋到学校。这种走法有点绕,很少走。由于后宋有一个国营小商店,有时顺路买点火柴肥皂之类的小东西,会走这条路。

那时上学,我们村人多的时候有七八个人,算得上浩浩荡荡了。

一天中午,我们经过前宋。有一个苍白的老人在自家门前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晒太阳。我们当中有几个坏小子,喊:“徐德,拐子,徐德,拐子。”老人的一个儿子,怒气冲冲跑出来,看看是谁喊。大家一窝蜂的跑。

我和弟弟也跟着跑。

这一跑,糟了。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奶奶阴沉着脸,桌上放了一个打人用的小竹条。奶奶要用家法了,奶奶要打谁呀?

奶奶叫住我和弟弟,问我们,中午干过什么好事。中午干好事?没有哇。奶奶提个醒,问有没有喊“徐德拐子”。我们不承认,说没有。

奶奶说,我老了,没有力气了,打人也打不疼。今天我不打你们,只跟你们讲道理,你们要不爱听,你爸爸回来了,让他教训你们。你们听不听道理?

奶奶我们听。

那好,你们仔细听。

奶奶问,徐德,是你们叫的吗?当地习俗,小孩对长辈直呼其名,就是骂人。我们说,我们没叫。要叫,你们得叫祖祖,知道吗?知道了,奶奶。

奶奶又问:拐子,是你们能叫的吗?你知道他是怎样成了拐子的吗?徐德祖祖以前可不拐,是被人活活打拐的呀。

奶奶说,徐德祖祖对我家有恩。要知恩图报,不能恩将仇报,懂不懂?懂了,奶奶。

刚解放时,你爸爸卧病在床,整整一年,那一年,徐德祖祖没少看我们。后来爸爸能下地了,就去山上砍柴。柴晒干了,就挑到余江去卖。后来县里招老师,是徐德祖祖报的信。当地当官的阻拦,不让爸爸报,说我们家是地主。徐德祖祖帮着出点子,报上名,考上了老师。没有徐德祖祖,你爸爸就还在田里种地,哪有现在这么体面?(奶奶糊涂,爸爸现在在养猪,不怎么体面了。)

徐德祖祖有学问,解放时还当老师,也受人尊敬过,到后来才被批斗挨打,给打坏了。

奶奶讲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

你们为什么喊徐德拐子?

奶奶,我们没喊,是别人喊,他们说他是坏人。

说是坏人,就是坏人啦?就可随便骂啦?你奶奶不也是坏人吗?你喜欢别人骂吗?你们自己会骂吗?你爸爸也当过坏人,别人打了,你不也知道哭?

将心比心啊,孩子。奶奶没读过书,不识字,没有你们有本事。但奶奶懂的道理,你们不能不懂。不懂做人的道理,不行!书不能读到狗肚子里去!

奶奶平常都是教我们,吃饭的时候,大人没捧碗,不能先捧碗。长辈没动筷,不能先动筷。好菜不能拼命吃。自己吃完了,要叫别人慢慢吃。很少这么语重心长讲一大堆。

我们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6

家里有一把精致的尺子,是竹篾做的,上面的刻字非常工整。那是妈妈裁衣服用过的尺子,我一直以为是店里买的。

有一天,爸爸对着那把尺子发楞。爸爸说:这把尺子,是炮炮做的。我的心一阵发紧。

炮炮是当地小孩骂人的话。小孩骂人,通常如此:

“你欺负人,会不得好死。你是炮炮。”
“是你欺负人,你才是炮炮。”
“你是炮炮。”
“你是炮炮。”
  ……

炮炮是徐德祖祖的大儿子,聪明伶俐,书读得好。在县中读书时,老在年级中拿第一第二。九十年代,从外地调来一位县委书记。书记一来,就打听他的一位同窗好友:读书的时候,他们老是轮流拿第一第二,既激烈竞争,又相互爱惜。那位好友就是炮炮。他还不知道,炮炮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炮炮高中还未毕业,就遇到了文化大革命,回到了老家。那时他爸爸已经被批斗了。他爸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当过基层的一个小官。刚解放时还没大事,还当上人民教师。后来革命越来越激烈了,理所当然成了阶级敌人。文革暴发,他爸首当其冲。健健康康的一个老人,硬是活活给打成了拐子,没法站立。

他爸被打成了拐子,革命群众并未罢休。毛主席的革命群众,想象力非常丰富。不能抬着拐子去游街哇,那样岂不变成抬大轿,美得你。他们想出了更好的点子:让炮炮顶替他爸游街示众。

年幼的炮炮承受着不能承受之重。

一天游街, 经过邻村泰龙江宋的时候,炮炮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古井。

炮炮那年才十六岁。

7

通常,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鸡抬到田里去,让它们吃些跌落的谷粒和小虫子。看看天色不早,再将鸡赶回笼子,抬回家。吃完早饭,就得去学堂了。

学校在家前面的红土岗上,离家有两三里地。我们一天上五节课:上午三节课,下午两节课。中午回家吃饭。

下午两节课过后,大家作鸟兽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可是日子还早,太阳一点也没有要下山的意思。我们就不能闲着了,有时去砍柴,有时讨猪草。那时家家户户都得养一头或两头猪。不养不行,因为国家有指标,一年或两年,要向国家上交一头猪。家里人口多的,一年就得上交一头。养两头有几个原因:第一,家里逢年过节,就靠这一头猪,只养一头,自己就没有吃的。第二,一头猪不好养,有点像独生子,娇气,不易长膘。有两头,它们就得抢着吃,反而长得快。偶尔也有养三头的。超过三头,就是资本主义尾巴,得割掉了。

养猪耗费粮食。人都没有足够吃的,猪自然没有好伙食。家家户户都有一块自留地,种的菜也只够人吃。于是猪的饮食,就是米糠以及人吃剩下的饭菜和洗锅水。洗锅水常有,剩饭剩菜却既不常有,也不够多。于是我们得讨猪草。

何为讨猪草?不是拿着一个盆子,求爷爷,告奶奶:各位行行善,给点好猪草。没有这么浪漫。我们得挎着竹篮子,到野外的田地里,低着头,弯着腰,一棵草一棵草地拔,手头上攒了一把,放进篮子里,再去攒下一把。攒满一篮子,在村口的池塘里洗干净,带回家,放进锅里和水煮。富裕一些的人家,就会多加一把米。

讨猪草不难吧?可是草不给你面子。不是什么草都行。长得茂盛的草,猪往往不吃。猪爱吃的,它就那么稀稀拉拉地长着。要讨一篮草,可费工夫了。什么东西一费工夫,就显得沉闷无趣。

无趣的日子如何打发?于是就有人发明了埋花。埋花是这样的:比如说有五个人吧,一个作庄家,其它四个去拔草。作庄家的干什么呢?他(或她)挖五个小坑,其中一个放花,其它四个空着,再用土盖上。然后让其它四人每人各挑一个坑,剩下的归庄家。谁的坑里有花,那些草就归他。赢家就是下一轮的庄家。依此类推,循环往复。其实应该叫猜花更为贴切。庄家的唯一好处,就是不需要拔草。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发明,时光过得却快多了。有时赶上运气差,天都快黑了,篮里只有小半篮草,这样回家是会挨说的。怎么办呢?那时时兴一首歌,歌词大意是:人民公社人人夸,咱把公社当自家。这时候,就胡乱拔几把红花草,放到篮底下,上面盖一些讨来的猪草,遮人眼目。红花草嫩,猪爱吃。但红花草是集体的,主要是用来沤肥。这时候,没办法,就只好把公社真当自家了。

村前有一棵古老的樟树,旁边有两片小竹林。晚风吹来,小竹林沙沙作响,小青蜓在竹叶上睡觉,颇有一些诗意。天气好的时候,大家会搬着小板凳出来乘凉。樟树底下蚊子不多,年纪大一些的,就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伴着皎洁的月光,我们听着听着,就该回家睡觉了。

一天就这样过去,象流水一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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