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云:幸福童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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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老家就是卢家,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山村。二十几户人家,百十号人口,十几栋参差不齐的旧房子歪歪扭扭挤在一起。房屋大都座北朝南,村后是座高几十米的小山,山后依然是山,连绵不断。村前一片水田,然后是一条东西向的大路。说是大路,实际上宽不过三尺,高不过一米,但在当地确实是首屈一指的大路了。大路南面是更大的一片水田,再南就是一大片红土岗了。

回到老家,我又见识了几件新鲜事。先是有一天,有几个年青人头戴高帽,脖挂木牌,身上张贴了不少扑克牌。原来他们聚众赌博,正在接受批斗。奶奶痛狠赌博,说赌博就是败家,从小就对我进行教育。奶奶说,隔壁痞子祖祖家里原来很有钱,就是赌博败了家。后来我懂事了,才知道痞子祖祖其实家败得好,败得是时候。正是败了家,才成了响当当的贫农。不理解为什么奶奶老拿痞子祖祖做反面教材,痞子祖祖绝对是赌博成功的范例。我曾一度惋惜,我爷爷为啥就不败了家,给我家挣个好成份。即使爷爷不赌钱,还是有机会破财的。他那时病重,舍不得卖田卖地,为此我后来还怨恨过他。爷爷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财主,四九年就病故了。

又有一天,来了一伙人,在我家的房门贴上了封条。当时我家的小屋是这样的:进大门是饭厅,饭厅左右各有两个睡房。左边两间睡房是我家的,右边两间是堂叔家的。大厅也是一样,左半边是我家的,右半边是堂叔家的。我家那两间睡房被帖上封条,不能住了。吃完晚饭,我们把饭桌挪开,在泥土地上铺上干稻草,草席铺在稻草上,就这样席地而睡。我很开心,感觉是在过家家。房里的木床都很高,爬上爬下很费劲,我不喜欢。睡地上多好,奶奶却说我:傻孩子,地上湿气大,睡久了会得病。奶奶又告诉我,千万别自己撕封条,那样奶奶就得被抓去挨打了。

接下来的事也很有趣。有几个结婚不久的人家,家里的家具被人抬出来砸了。因为家具太花哨,是四旧。砸碎的木床有很好看的雕刻花纹,嵌入了亮晶晶的镜子。新家具被砸了多心疼啊,但是谁也没有法子。老人们哭着,嚎着,不管用。一批一批的革命小将来了,到了谁家谁倒霉,拦也拦不住。

二狗的爷爷是富农分子,常被人用粗绳子牵着出去游街,接受批斗。有一天上午,照例头顶高帽,被牵了出去,再也没能活着回来。那天傍晚,他被人用翻转的竹床小跑着抬了回来,还是没能赶到家就咽了气,只能算是死在外面。竹床是乡下人夏日乘凉的小床,翻过来就是个单架。乡里的规矩,死在外面是不能停在村子公共的大厅里的,只能停在野外的社祠公里。社祠公是一个很小的瓦房子,建在几棵高高的树下,阴森森的,是给故人献祭的地方。社祠公也是四旧,已被砸碎,不过阴晾依旧。二狗一家哭哭涕涕,披麻戴孝,叫人心碎。

二狗的爷爷除了会种地,还是乡下郎中。附近乡里人有个小灾小病,都请他治。他有一个绝活,能用草药治疗蛇伤。有人被毒蛇咬了,公社医院没法治,就来找他。他到地里田头,挑选几种野草,在嘴里嚼嚼,在小碓子里小瓦罐里舂舂捣捣,敷在伤口上,嘿,居然就见好了。四周乡里,不少人都得过他的救治。

这样一个于世无害的人,竟活活给打死了。

那一次,我们大队总共打死了八人。

有一天晚上,我被轻轻的说话声吵醒。睁开眼睛,发现爸爸和奶奶小声说着话,正要喊出声,奶奶捂住我的嘴巴,叫我别出声。奶奶叮嘱我,有人问爸爸,就说不知道,说爸爸没回来。原来爸爸从关押的地方逃了出来。爸爸从家里拿些钱和粮票,要远行。

天还没有亮,爸爸就走了。

5

爸爸沿着山路往西急走,天快亮的时候,意外碰上了舅公祖祖。狭路相逢,爸爸硬着头皮打了招呼。

舅公祖祖是奶奶的堂弟。爸爸叫他舅舅,我应叫他舅公。祖祖就是爷爷的意思。叫舅公祖祖,意思好像有点重复,其实不然。当地人称呼内外有别,非常讲究。如是妈妈的舅舅就叫舅公,爸爸的舅舅就该叫舅公祖祖。舅公祖祖读过私塾,能说会道,爸爸有不懂的问题,会向他请教。

舅公祖祖有个哥哥,比他大九岁。住在叫窑上李家的村落。直到十八岁,舅公祖祖还一字不识。家里有些薄田,兄弟俩又很勤快,人也长得体面,日子挺过得去。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天天重复大致相同的日子,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一天早上,兄弟倆推了一车农作物去余江城里去卖。兄弟倆走在路上,迎面碰到了一个老者。老者背有点驼,看着有点面熟,是附近村落的一个落第秀才。匆匆打过招呼,大家各奔前程。忽然后面飘来一声叹息:可惜了一表人才。

什么意思?舅公祖祖年青气盛,气呼呼转身问个究竟。老者忙说,“小哥别怪,没有别的意思。兄弟俩相貌堂堂,干活也是好手,要是能识文断字,那就更锦上添花了。” 舅公祖祖看着干瘦老头,待要发作,做哥的喝住了他。兄弟俩默默赶路,半天没吭一声。末了,当哥的说话了。

“兄弟,老哥已经年纪大了,你想不想争口气?”
“争什么气?”“一字不识,终归不是体面的事。等会我们卖东西,能不能算清帐目,还没底呢。你能不能为咱兄弟挣些脸面?”
“哥,我也十八岁了,是不是太晚了?”
“是有点晚,比我总好一点吧?你要是有志气,家里的重活我包了。”

回到家里,舅公祖祖下了决心,要跟那位秀才读私塾了。从三字经读起。舅公祖祖天资不差,进步神速。后来遇到一位北大的学生,暗中要比试高低。舅公祖祖说:那个北大生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辩才远不如他。从此他更自信了。后来当了个保长之类的小官。由于口才好,一般的小官司都能赢。后来解放了,还当了几年老师。再后来,由于解放前做过小官,算有历史问题,被革了职,送回原籍,成了受管制的对象,一有风吹草动,总要受些冲击。

打完招呼,爸爸匆匆离去。

6

非常不幸,还没到锦江镇(余江县下的一个城镇),爸爸就被人围堵,五花大绑送回杨家。后来奶奶断定(实际上是猜测),一定是舅公祖祖告了密。奶奶没有亲弟弟,和舅公祖祖很亲。从此奶奶心里有了疙瘩。

奶奶把疙瘩埋在心里。爸爸恢复工作后,舅公祖祖还常到我家,奶奶依旧尽她所能,给做好吃好喝的。每当我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听着舅公祖祖有说有笑,小脑袋就会想:这位和蔼可亲的爷爷辈长者,真的会是告密的人吗?

爸爸被押回杨家,奶奶心急如焚。她带我去杨家看望爸爸。爸爸手镣脚铐,血迹斑斑。奶奶看了心疼。

回到家里,奶奶偷偷求神拜佛,托祖宗保佑。奶奶六十多岁了,又不识字,能想到和做到的只有这些。

奶奶不识字,不懂医,却没少给我看病。小时隔三差五的会有个头疼脑热,说些胡话。当地偏僻,十几里之内没有医院,有了病不方便治疗。奶奶坚信人有灵魂,病了就是灵魂出窍,离开了躯体。我一病,她就循循诱导,问我在哪里摔了跤,或是在哪里被什么东西吓了,因为这些都是可能将灵魂吓出身体的外因。有没有野狗追着咬?是不是见了毒蛇等怪物?找到了外因,就让我回忆出事地点,接下去就好办了,她要给我叫魂。等到太阳快要落山,奶奶牵着我到可能的出事地点,在那里念念有词,说完了就拉着我往回走,边走边说:魂儿呀,魂儿呀,过桥过窟不用怕,跟我孙儿回家吧。就这样一直牵着我的手领我到家。我每次都给奶奶长脸,过不久病就好了,因此奶奶深信她的办法灵验。

一天下午,奶奶带我在村头玩。村头有一棵古老的樟树,旁边有两个小水塘和两片小竹林,中间有一块空地。村前的大路上拥过一群人。有人戴着高帽,挂着木牌,垂头丧气被粗绳子牵着;有人挥着拳头,喊着口号,耀武扬威斗志昂扬;有人敲锣,有人挥鞭,热热闹闹朝村里走来。奶奶抱着我正在张望,我眼尖,一下子看见了爸爸。

不知那些人和爸爸有什么深仇大恨,下起手来一点也不心慈手软。手起鞭落,伤痕累累。奶奶不忍心看,抱着我悄悄走开。到了无人的地方,奶奶哭着问:宝贝乖,他们下手那样狠,爸爸会不会被打死呀?我哭着回答说会的。没想到奶奶突然给了我一个巴掌,我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想哭又不敢哭。奶奶哭着对我说:不会不会说不会,爸爸命大过百年。

奶奶很少打我,我却永远忘不了这一耳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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