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云:幸福童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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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爸爸在杨家教书,很是心满意足。放电影的时候,妈妈会带我到杨家来,先到姑姑家吃饭,然后再去看露天电影。天气好的日子,爸爸晚上会赶回源头李家。爸爸腿长,走路花不了很长时间。

老师虽然不是一个很高贵的职业,却很受当地百姓敬重。在他们看来,能识文断字真是很了不起。

“老师好!”
“老师早!”
“老师吃过了吗?”
“老师去哪呀?”

几句简单淳朴的寒暄,叫人听了心暖。

爸爸的学校共有十几个老师,学校不很规范,老师有时要兼任教书以外的职务。爸爸兼任总务,管理一些简单财务。有一位姓彭的老师,偷拿了学校的蚊帐,爸爸变着法子讨了回来,彭老师从此心怀不满。

文化大革命来了。一夜之间,学生可以打老师了,老师突然变臭了。

彭老师嗅觉灵敏,报仇的日子到了。他向造反派报告,说我爸是某某反动组织的成员。于是造反派严刑拷打,要从我爸这里打开缺口,建立奇功。无中生有的罪名,打死也不能认啊,爸爸一开始硬扛着。毛主席的红卫兵,打起人来又毒又狠。爸爸忍受不了,喝了农药,被学校敲钟的老人救了。老人两次救过我爸,在奶奶心目中地位很高。

企图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这还了得!革命群众不仅不手下留情,反而更往死里打。爸爸受不了折磨,屈打成招。造反派欣喜若狂,要顺藤摸瓜,将反动组织成员一网打尽。

同伙还有谁?
谁是介绍人?

那个某某组织,完完全全是无中生有的呀,哪里会有介绍人?可是,没有介绍人,自己就成了发起者和创始人,那可罪加一等。怎么办?这时爸爸已经明白,所谓的反动组织,全是彭老师一手炮制的。爸爸灵机一动,说介绍人就是彭某人。

造反派如获至宝,彭老师却大祸临头,从举报的英雄一下次变成了介绍人,可真是有口难辩。那是个轻信的年代,怀疑一切,打倒一切,任何指控都不需要真凭实据。兴高采烈的彭老师一下子跌到了十八层地狱,所受的苦难可想而知。

文化大革命高潮过后,彭老师质问我爸:我的祖宗,我啥时候成了你的介绍人啊?

爸爸反问他:没有你的诬陷,哪里来的反动组织?说你是介绍人,一点也没冤枉你呀!

彭老师默然。

8

(这是爸爸以前讲的故事。)

他们说我们有一个国民党的地下组织,我是组织部长。因为我的特殊身份,被单独关押在一个房间。其他人都是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想不到,这样对我反而有利。如果十几人关在一起,就不容易逃了。由于一直有逃跑的想法,身上早藏有些应急的钱和粮票。

一直在观察那些看护人员的动静和规律。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会回家吃饭,中间会有一段时间没人紧盯。关我的房间窗户是铁条钉成的,非常结实。看守人员回家吃饭,把房门一锁,很放心。

那一天,给我留下你姑姑送来的饭菜,看守又回家吃晚饭了。吃饱饭,我试着用手扳了扳铁条。不知哪来那么大劲,铁条有弯动的迹象。我死命用劲,铁条间的缝隙越来越大,居然可以爬得出去。这时已夜色茫茫。外面行人不多。往何处逃呢?

可以逃的地方,无非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往东或往西,都要经过临近的村子,除了水田,没什么遮拦,很容易被发觉,不可行。往北是山,源头李家就在山后,山里很容易藏身。往南是一片平原,有上百亩水稻田。更南面就是硬石岭水库了。东南方向,是塔桥农场的地界,那里是一大片梨树。塔桥农场是国营农场,和当地农民联系就不那么密切了。只要能平安走过村前那片水田,进了梨树林,就好办了。问题就在那片水田,很容易被人发觉。比较稳妥的逃法,就是向北,躲进山里。

当时我想,往北其实没有出路。虽然容易藏身,但只要被人围困在山里,是没有办法走出去的。只有东南方向,才可一搏。这样虽风险较大,但却可能远走高飞。因此我决定走一步险棋。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机敏的隐没在夜色里,朝东南方向疾走。

不多会儿,就听到村里喊声大作,“xx逃跑了,xx逃跑了,……”。四处火把明亮,照耀着向后山跑去。我心安了一些,知道做了个明智的选择。

路上几经惊吓,终于到了省城南昌。(中间很多细节,挺惊心动魄的,我记不清了,省略若干字。)

一到南昌,饭都不敢吃,忙着打听公安局所在。到了公安局,接待人员问我何事。我说我要来坐牢。

接待人员笑了,挺严肃的说:“胡闹!国家的牢房,哪里是你想坐就能坐的?”
“我不是胡闹,我是国民党特务,是反革命。”
“是谁说的,有判决书吗?”
“是革命群众说的。”
“群众说的,有证据吗?”
“没有,他们不需要证据呀。”
“这就是胡闹,没有证据,哪能随便坐牢!回去吧,回去跟他们说清楚!”
“求您了,我不能回呀,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啊!您看我满身的伤痕,我会被打死的呀!”
“求也没用,国家的牢房不随便让人坐!国家有国家的尊严!”
“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在牢房里呆着,您们再去调查核实。到时证据充足了,您们就不需要再费功夫抓捕我了。”

看到我有些胡搅蛮缠,接待人员找领导去了。

领导出来了,再问了问一些情况,然后说:“你不是南昌市人呀,我们是南昌市公安局,只能处理南昌市的问题,你得找省公安厅。”
我担心了,说:“我是打听到这里来的呀,哪里是省公安厅呀?”
“你别急,我派人送你去。”
到了省公安厅,他们又重复同样的问题。我又是一样的回答。

快到下班时间了,办事人员说:“你有介绍信吗,有钱和粮票吗?”
“有钱有粮票。但没有介绍信。我是逃出来的。”
“这就好,我跟他们交代一下,今天晚上,你先在招待所住下,有事明天说。”

第二天,他们给县公安局打了电话,把他们说了一通,要他们派人来接我回去。

我害怕,说,“您们别把我往死里送啊!”他们说:“放心,不用怕,国家已有新政策,文化大革命快结束了。再也不能随便关人打人了。”

我回到了贵溪县城。县公安局又打电话到了大队。大队的造反派欣喜若狂,马上派了两个头头来到县城。见到我的时候,拿着又长又粗的麻绳,要五花大绑捆我回去。县公安局领导看到了,大发雷霆。

“你们就知道胡闹!你们就知道瞎搞!告诉你们,这事省里都知道了,害得我们挨了一通臭骂!回去后,你们要保护他的安全!出了意外,拿你们是问!要负法律责任!听明白没有?!”

两个头头吐了吐舌头,乖乖的把绳子扔了。他们灰头土脸的,对我说:你小子厉害,闹到省里去了。怎么没到北京找毛主席呀?然后又互相说:奶奶的,我们倒成了他的保镖了。我们不能这么回去。这样回去,会出人命的!

他们商量好,一个人先回,得沟通沟通,说明目前的情况,免得我被愤怒的群众伤着。另一个人陪着我,不能出意外。他们既害怕我出事,又感到委屈。本以为是将我捉拿归案,却不料反成了我的保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啊,也只能听从摆布。

回到了杨家,我不再挨打了。没过多久,又被分到了五七农场,叫我养猪。我爱读书看报,学习掌握了一些养猪的方法,懂得如何配饲料,猪养得很好。功劳当然归领导,我得些实惠,有了充分的自由。我把如何种养水浮莲写成小册子,他们拿去领功邀赏。

养猪和育人,对我来说都一样,不挨打的日子就是天堂。

9

一九六八年春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妈妈不再在李家教书,回到老家种田来了。

以前家里只有奶奶,叔叔和我,这时妈妈带回两个弟弟和最小的妹妹,一下子热闹了很多。我和大弟也出息了:已经懂得相互推搡和吵架了。我当时很委屈,觉得妈妈很不公平:妈妈不教我如何骂弟弟,单单教弟弟如何骂我。妈妈教弟弟骂我,是这样的:

    红头发红,
    吹火筒。

因为那时我头发是红色的,红头发吹火筒,红上加红。

我很伤心,老想不出骂弟弟的好法子。

那年我六岁,很幸运抓到过一条小泥鳅,妈妈逢人便夸,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儿子会抓泥鳅了。

村子有条南北向的小路,直通村前的大路。小路东边有口水塘,是村里最大的水塘。水塘四周种有柳树,水塘岸边铺有青石,是大家洗衣洗菜的场所。其中一棵柳树,粗粗的树干斜刺刺的伸向水塘中央。树干上长了一簇蘑菇,妈妈想法子采了下来,给家里做了一道鲜美的菜肴。

妈妈回到老家,成了忙人,老有人找她读报念信,很受人敬重。自然,妈妈干农活就不如别人那样得心应手了。

那年秋天,队里在村前的红土岗上修公路。红土岗上长满一人多高的小松树,矮小的灌木丛,以及长满杂草的小坟包。这些都是拦路虎,必须挖掉铲平。提起挖坟包,奶奶心里瘆得慌,总担心会有报应。

六九年春天,春节过后不久,一天下午,太阳还老高老高,妈妈从工地匆匆回来,边走边说着胡话,见了奶奶也不打招呼,径直进了房间。奶奶奇怪,也跟了进去。只见妈妈躺在床上,眼珠泛白,赶紧请人抬到鹰潭医院。

奶奶说,一定是遇到脏物了。什么意思?就是挖了人家的坟,被鬼附身了。(挖坟的人很多呀,为啥单挑我妈?)

当天晚上妈妈病就好了。因为不知病因,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妈妈不干,说已经好了,非得回家,家里还有吃奶的妹妹。

中午回到家里,晚上病又犯了,再抬到医院,已经晚了。

妈妈就这样突然走了。那时爸爸还在外地养猪,急急忙忙赶回家里。

妈妈是从医院走的,也就是从外面走的,不能停在村里的公共大厅,只能停在野外的社祠公里。我们披麻戴孝,看着妈妈躺进坟墓。

妈妈的坟墓在半山腰上,座北朝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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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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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02/03/22 @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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