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璋南:78711和我的革命生涯 (2)

当然当然,我当然知道人家马师班招我进来,是要我们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而我的三大革命运动都不能当饭吃,我赌进来就是要得到一个饭碗。所以我在78711的基本表现是:在体育作文单碗儿等革命事业之中神漂梦游,同时兼顾拎着马列主义饭碗。

其实我是说幸好我从地下爬出来是进了78711。

后来08年地震时,我看到电视上说,震到地下待久了,被救出来的人眼睛都要黑多久,还需要得到心理上的救治。其实当年我也是。我爬出来之后觉得头昏脑胀还瞎蹦乱跳,也应该得到心理上的救治。这件事神奇的是,多年后我才发现,我当时就幸好真得到了救治,更神奇的是主要救治者至今都还浑然不知。

真正使我发现这个问题的是毕业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会上我被授予“十处打锣九处在”的荣誉。我很自豪,还意犹未尽,于是搜索我“不在”的第十处打锣的地方是哪里。

搜索结果是:“我们教研室”打锣的地方。我经常不在。或者说人在心不在。

那么我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看上去很严重。“我们教研室”在马师班不仅是个通行的说法,更是一个如雷贯耳的概念。但是对我而言可就真不是。

我前面反复在说“我的原因”,这个原因不说清楚就说不清楚我和“我们教研室”的关系,当然就更说不清楚78711和我的革命生涯的关系。这就必须提到我之前的革命经历了。

1970年,我就参加了革命,是复课闹革命。几十年后,泸州二中校庆,通知我去,可是我和它早就断绝了关系。我不去,但是公开给它说明了原因:

当年很多老师都说我年龄最小革命革得“最乖”,泸州二中叫我怎么革我就怎么革,叫我革谁我就革谁。却万万没料到反而我自己被革了。难怪普通话“革”“割”差不多,四川话也经常把“割”一刀读成“革”一刀,我是说我被“割”惨了。至于我说到泸州二中那个军代表,姓艾,比我大的学生下面叫他艾森豪威尔。他成为我一生的噩梦。

右前排地下第五位置上那个小疙瘩儿,照像时已经知道自己被“无产阶级专政铁打江山”“割”掉了,但还在竭力展示红卫兵袖章。那袖章我一直戴到3月中旬,我在让自己固执地相信着“度完寒假就要开学了”。直到实在看清对我而言已经无学可开,才绝望地摘下它。

必须要说明,我被无产阶级专政后,仍在进行自己的革命,所以我也属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我是说压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从此我就成了地下革命者。以后这几年,没有任何组织来与我取得正式联系,所以干脆我就决定,再也不参加别人的革命了。按照哪里有心酸苦痛哪里就有寻欢作乐的革命道理,我自发地走上了终身追求快乐的革命道路。

当时我不到15岁,规定是16岁上山下乡。于是就在两个地方流浪。当然不是说父母不要我了,而是我无合适的可去之处。既然是地下革命,就是藏着的意思。我是把心“藏”在作文里,把身“藏”在广场上。

一个说的是泸州及重庆的好多个中学。这就涉及我成为负罪之身的案子了。说。——其实早在2000年教师节,我就为我和我母亲写了自首书,而且也是公开的。

就是这样犯了罪。马上就冒出个始料未及的痛苦折磨:填表敢不敢填“高中毕业”?所以不仅地面上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自己也不敢从地下冒出来。但是好歹我得到了写作文的地方,那就成为我的“栖心”之处。幸好。

还有一个藏身之处就是广场,主要是泸州广场。泸州的广场当时就叫广场,最重要的是它在多年以后改名为体育场之前,实际上就是一个敞坝子,主要用来开誓师大会和枪毙人,同时它还是当时泸州唯一尺寸足够的田径场和足球场,常年都有学校队体校队厂矿队系统队大人娃儿各种队和非队,在那里训练比赛和乱跑乱跳。但是他们都没有我的出勤率高。我已经懂得要革命就只能不分高低贵贱不分早迟先后,所以,队员﹑教练、陪练﹑裁判﹑球童﹑观众;前锋﹑前卫﹑后卫﹑甚至守门;早上﹑上午﹑中午﹑下午﹑晚上;冷天﹑热天﹑晴天﹑雨天…‥,干什么,什么时候干统统不论。这一点全体78711男生后来都应该看得出来。还要知道那时候伙食开得不好,搭粗粮,更难能可贵的是,那些同龄中学生,国家说长身体每个月吃32斤口粮,而说我不是中学生就不长身体,每个月只有25斤!难怪后来沈主任因为我体重不足不建议我去足球队。但是当时广场,我就是藏得住身,因为任何胸前有字的队伍和比赛都不会有我的名字。

后来藏得更深,那是绍坝岩区。山高皇帝远,而且雾很大。更重要的是外搭还有一大拨兄弟伙,一起喝了很多的单碗儿,还包括医用酒精,干了不少莫名其妙的傻事,得到了不少莫名其妙的快乐,还硬头钉梆长了一身净瘦肉。因此我在那里完全藏得住。这里要提到,我冒着风险戴姓带名冒出地面,干的一件对于我和我们家庭具有转折性意义的事情。是我从乡下回家顺便干的。我们住的大院是父亲单位的大院,里面有家有个年轻娃儿是个工人阶级女婿,他也像之前许多人一样,对我“有问题”的父亲出言不逊,我和我两个弟弟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着歇凉用的木板凳,对他乒乒乓乓一顿砸。从此大院注意到了刘娃儿确实是大娃娃了,而且是脑壳随时都可能短路那种大娃娃,竟一举结束了从小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耻辱活法。

上述就是“我的原因”。但是其实不是我的原因。好多年之后,我才大致知道,真正原因是被西方人称为“怪兽”的东西,他们用政治和法律语言,说它窃得“派生性”权力,然后却恣意欺凌蹂躏“根生性”权利主体,云云。我感觉其实没那么复杂,泸州人说这种情况,就是“吃屎的把屙屎的‘马’住了”。难怪,这种“吃屎的怪兽”果然早就不是个好东西了。

上述大概就是我拿到那个信封之前的革命经历。前面所说我的革命革到了地下,而且革成了畸形怪状的三大革命,就是这样来的。

那个信封使我脑壳卡起,也就是它让我从地下爬上地面,而众所周知,马列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是近亲,这激活了我脑壳深处的恐惧感。还因为填表时,我抖胆填了“高中毕业”。所以我说我是赌进来的。

至于78711时代的三大革命高潮迭起,也就找到源头,那是从地下汇集到地面的滚滚洪流:

—— 78年10月13日在体育场夜游时心潮澎湃,实际上我就是泪流满面——等了七年,我终于开学了!我流浪过的那么多中学和广场,但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们,现在我真正人模人样地站在了“我的”学校的体育场上。此后几年放假回泸州,哪怕有点二百五,我也要戴着校徽;当然更会再回广场,甚至适逢地区中学生运动会,托关系也要上跑道去裤片飞扬,直至毕业后也还踢了几年“市代表队”,自觉威风八面如醉如狂,—— 因为咱们“胸前有字”了!这就已经不仅仅是“炫耀”“爱好”问题,而是一洗盲流的郁闷和耻辱,是革命的“光复大业”了。

—— 还有作文的革命。78711大家说这是“文学爱好”,是写小说。其实真是误读,或者碰巧了有点像。我自知智商不够,而且天性就排斥艰苦的阅读和沉重的思考,这根本不符合我的革命理念,只是凭点感受力寻欢作乐而已,这就够不上“文学”,但是这几乎可以是我喜欢的感受生命的形式,这又远远高于“爱好”了。还有由于“藏心”在这里太久,现在我显然是舍不得离开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喃喃自语“自话自说”,不能算“小说”。但是它真是能够“说”出难以言传的快乐。

—— 至于我对单碗儿的痴情,确实也不能单单从“泸州人”的血缘关系和文化传统来解释了。从绍坝开始流进我的革命生涯的单碗儿,可谓适逢其时。当时县知办的军代表偶尔来问几个绍坝光头,说想不想尝一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我当然赶紧说不想,他也就算了。单碗儿竟然神奇地把一帮兄弟伙号召来团结在一起,给大家以快乐﹑壮胆﹑安慰,让我找到血性男人的“尊严”甚至“威严”。来到78711,它还是那么忠贞不渝,我马上就和老大哥洪昆杜阿哥等革命同志团结起来快乐。我就这么享受着的,至于后来还有了理论上的升华,就后面再说了。

总之,我就是这样革到地面上的。

78711也就知道了从绍坝录到了个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是有问题的。

地面上好是好,但是地面上也有地面上的情况。明明到了马师班,说了半天革命,都还是说不到“我们教研室”,就是问题了。这也就是我说需要救治的原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