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全:楚河汉界烽烟起 纹枰论道忆泽贤

2018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这年的9月29日,是四川大学122周年校庆纪念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四川大学安排了一场特殊的校庆活动:邀请同时于1978年入学的1977级、1978级全体同学回到母校参加各种校庆活动;同时也举行一系列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恢复高考40周年的专题活动。这些活动以当年的各系为单位,进行统一组织,统一参加。我们经济系78级的大部分同学回到了望江校区,参加纪念母校122周年校庆暨入学四十周年的纪念活动。

9月29日上午,我们乘坐的大巴车沿着熟悉的锦江河畔,由正门进入川大校园,校园内早已物是人非。学子们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稚嫩的面孔犹如我们的当年;而当年教导我们的那些意气风发的教授们,如今已是需要掺扶的耄耋老人,真让人感叹光阴似箭、岁月无情。然而更无情的却是有三位同学英年早逝,再也不能参加校庆和同学聚会,让人感慨万千、唏嘘不已。逝者当中,有一位叫吴泽贤的同学,与我同在一个学习小组,不仅过从甚密,更是棋坛挚友,四年之中结下了许多“恩恩怨怨”。现将我们的棋坛趣事节录于后,供大家分享,以此纪念40周年同学会。

1、老师训话,我们下棋

1978年10月4号是开学第二天,我们经济系78级的84位同学集合在系办公楼前,排成数行,班主任曹老师站在队列前训话,告诫我们大学里的注意事项。站在我旁边的是一个戴着眼镜、身材修长,满脸微笑、略显儒雅的青年,名叫吴泽贤。经自报生辰八字,他小我一岁,屈居贤弟了。

大约彼此都有技痒之故,几句话就谈到了个人爱好,谈到了中国象棋。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都会下盲棋!于是便惺惺相惜,讨论棋艺。寥寥数语,便有相见恨晚之意;窃窃争吵,顿生彼此不服之心。于是他提出:何不盲目弈之,以分高下?我欣然从命,让其先行:“炮二平五、马8进7,马二进三、卒7进1……”周围同学莫不愕然。未几,曹老师训话完毕,对局亦结束,泽贤输矣!不服,遂成四年之“死敌”。

在以后的四年中,我与泽贤等几位同学成为围棋、中国象棋两栖作战的棋坛好友。另一些同学虽不下棋,也时常来观战,所以,我们寝室的热闹程度仅次于班长他们的十人间大寝室。一到周末,棋艺爱好者齐聚于4舍528室,房间内热闹异常。棋子碰撞声,喧哗之声,“臭棋、狗屎”等讽刺、挖苦之声不绝于耳。泽贤下棋总是全神贯注,不许别人“抱膀子”,如果旁观者给对方支招使他输棋,他会忿忿地来上一句川骂:“闭上你的pi嘴!”脸上却依然带着微笑,对方恼怒却不好发作(“pi嘴”后来被念作“某嘴”,成为一些男生的经典口语)。泽贤一般不悔棋,有时自己走出一步坏棋,他便用左手拍打一下右手,口中还念念有词:“摸pi手”,众人哄堂大笑,对局气氛由此进入高潮!

泽贤棋风属于力战激进型,且棋瘾极大,常与多人轮番厮杀,周六有时从下午直杀到息灯。其间,如果他赢了,嘴里会反复哼“啦哑啦,啦哑啦啦哑啦……”(日本电影《追捕》中的主题曲);要是输了,便双手提着塑料棋盘一抖:“再来”。记得我与他对弈最久的一次是从周六晚到周日晚,先下围棋,后下象棋,连续大战二十多小时。其间,多亏同寝室的同学为我们送来饭食。从四年的战绩来看,围棋我稍逊一筹,与他对弈负多胜少。但我对付他的象棋却颇有心得,他棋风凶悍、攻杀犀利,但百密难免一疏。我则以柔克刚,只需耐心周旋,待机而动,一旦找出破绽,便能将其斩于马下。尽管他在校内征战其它各系鲜有败绩,但因棋风不同,我成了他的天然剋星,总是胜多负少。

1981年,四川大学举办第一届学生棋类运动会,我以不败战绩夺得男子中国象棋冠军,他因败于我而屈居亚军,只能大叹生不逢时,时常抱怨为何考在同一学校,竟在同一班级,更在同一学习小组?大发“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叹。

读书时期的同学校园照。吴泽贤(前排中)、作者(后排中)

在川大,我与他常常以棋会友,征战各系。在纹坪论道和楚河汉界的厮杀中领悟了许多人生哲理,也结识了许多校友。平心而论,中国象棋能下盲棋之人寥寥可数,棋艺也达到了业余较高水准,所以我们在校内征战得心应手。但我们的围棋却是不入流的臭棋篓子。我曾经与川大学生围棋冠军何泗祥(好像是历史系的)下过两局围棋,我受让四子,却被杀得血流成河。后来我们扬长避短,对外征战,只下象棋,不下围棋。当时数学系有位曹教授,据说是学校教职工象棋高手,经他人介绍,我有幸向他讨教了几局。川大印刷厂有位工人师傅(姓名已忘),酷爱象棋,常来观战。有一次,还邀请我和泽贤去他家里对弈,他在一旁观摩,并且招待茶饭,在此一并致谢!

2、淡泊名利,兴趣广泛

泽贤性情平和,天生乐观,从来不见他发怒,用今天的话来说,属于典型的阳光青年。他思路敏捷,很少挑灯夜读却考试一次过关;他阅历丰富却胸无城俯,常讥讽应届学弟曰:“青勾子”(成都话,指小孩的年幼无知,有轻视之意);他崇尚平谈,从不想入党升官之事;他喜争辩,偶尔与人争吵,也是面带三分微笑,有很强的亲和力。他爱好广泛,除棋类外,好集邮,自称收藏有文革及文革前国内发行的全套邮票,我见过,很精美;他喜体育,爱足球,好象还混成了年级足球队教练。1982年毕业前夕的世界杯,力邀同学去他家观看,人去少了,他会不高兴的。

当然,贤弟不是圣贤,有时也喜欢“绕” 女(“绕”为重庆话,指讨好女性、炫耀自己),而且饶出了技巧。经常可见的情景是在学校操场上,他抱着鲜艳靓丽的集邮册和几本彩色影集(当时彩色照片刚从国外传入,国内还很稀少),一大群 —— 有本系、亦有外系 —— 女生围在他的四周翻看,泽贤则在鲜花丛中春风得意,侃侃而谈,尽情享受着女生崇拜的愉悦。但与大多数男人一样,他也是有贼心无贼胆,绕绕而已,终归没有“绕女绕成老公”,亦未能在川大留下风流韵事。

泽贤出生书香门第,父亲是与川大一墙之隔的原成都科技大学(现为四川大学)教授,所以他是走读生。同时他又是已婚人士,常常以生活经验丰富而自诩。往往在周末息灯之后,大家已经躺在床上,他则游走于各男生寝室之间,为本年级男生普及婚姻、爱情知识而辛劳。常见的套路是,每当他走进我们的528房间,总是横挎书包,斜靠门框,双手在胸前一抱,第一句话就是:“梁兄,服不服?”这是他刚刚赢了我的围棋;如果他说:“梁兄,敢不敢再来?”那就是他刚输给了我的象棋,接下来才开始他的两性生理专题讲座。我室均未婚人士,大家屏心静气地接受他的教诲,偶尔有人提问,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大师嘲笑为无知。此时的他,输棋的不快已被巨大的成就感一扫而光。

1982年7月21日,经济系78级同学毕业照(局部),吴泽贤(第二排右三)

毕业后,我去过两次江油的长城钢厂,见到了贤弟和他的太太。他性情依然未变,极善言谈,很少抱怨,平静面对生活。以八十年代初大学生的吃香程度,他完全可将一家人调回成都,伺奉父母。但他的精力似乎只在棋牌之间,未尝有调动之举,最终安于清贫,甘守江油。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又改了专业:棋类为辅,专攻桥牌。以他的悟性,进步奇快,先是进了厂桥牌队,后来进了冶金部代表队,经常在外比赛,在桥牌圈内小有名气。贤弟终生性情平和,淡泊名利:不炒股、不赌博!不见风使舵、不阿谀奉承、不追逐官位!只做自己喜爱之事!颇有魏晋名士之遗风,令人钦佩!

3、英年早逝,痛哉!惜哉!

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忙于生计。彼此见面的时间不多。上世纪九十年代,家里都安装电话之后,我与他有个约定:不管有事无事,至少每半年要通话一次。

2000年3月中旬,我给他家打电话,一连几个晚上都无人接听(那时我们没有手机)。几天后终于接通,是他太太接的电话,嗓音中分明带着几分悲戚,我立即预感不妙!果然,泽贤病危!已经入院几天了。放下电话,我立即与许多同学联系,商定去江油探望的具体方案。第二天中午,重庆方面有马昌銘,郇建生、谢陈孟,成都方面有孔祥春、廖挥戈和我,两车在成都会合后直奔江油。当我们赶到长钢总医院时,他已经全身浮肿,上了呼吸机。我们围在泽贤病床前,看着已经高度昏迷、不省人事的昔日同窗好友,不禁悲从中来……同学们低声呼唤“吴眼镜、吴贤弟……”,泽贤毫无反应。最后,我紧贴泽贤耳边,大声叫喊:“臭棋、臭棋……”,忽然,泽贤眼角滚出两滴悲哀的热泪…

据泽贤姐夫说,他入院时还有一点意识,最后一句话是对医生说:“我是脑溢血”。尽管医院从川医请来了脑外科专家,但因脑部出血面积太大,无法手术。几天后,泽贤同学离我们而去,年仅48岁!写到此处,心情格外沉重!
如今,我们都是已经退休之人。职位、金钱、荣誉于我们来说,俱是过往云烟。衷心祝福我的校友们、同学们身心健康、快乐长寿!希望在入学五十周年的同学会上,还能彼此相见,彼此祝福!

后记:成渝两地许多同学得到泽贤病危的电话通知后,非常悲痛,在短短的十多个小时内捐款近两万元,已在江油面交其夫人,此事由孔祥春和重庆三同学具体操办。

梁志全

6人评论了“梁志全:楚河汉界烽烟起 纹枰论道忆泽贤”

  1. 斯人早逝,令人心憾!文中述及吳泽贤老弟,系我在小学和高中的同学吴伯贤之二弟,吳伯贤与我交往很密,所以我与他家两个兄弟也很熟悉。高考之前,曾多次前往他们家中共同复习功课。其父为原成都工学院亦即成都科技大学水利系教授,我的同学吳伯贤师从其父,也在78年考入水利系,现在定居加拿大,只是很不幸,前不久听她的大弟带来消息,其姐吳伯贤已患上比较严重的老年痴呆症。

        1. 吴泽贤二哥吴克贤读了梁志全文章后说,他们的父亲是吴明远,水利系教授。

    1. 许先生:
      谢谢您的回复。你的回复补充了很多有关泽贤家庭的重要信息,这是我不知道的。
      我去过他家两次,都是看世界杯。对两位老人仅见过一面,印象不深。
      泽贤是我最好的朋友,棋友。四年之中,几乎天天相见,对弈之时,挖苦讽刺是为常态。对弈之后,仍是惺惺相惜,心心相印。至今思之,仍是痛哉!惜哉!
      谢谢您的回复。

  2. 我与泽贤姐姐曾经同一教研室共事,我表姐夫曾是长钢主要负责人。记得见过泽贤一面,但是未能深交。丛梁兄文章中对其以前求学时的情况才得以知晓,不想其英年早逝,甚为唏嘘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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