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弟弟聪明,成绩好,能写会画。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和社会关系问题,高中毕业后不能升大学,也没有分配工作,只有到处打零工。小妹也因为家庭问题不能升中学,只能进工厂的技工学校。母亲为此忧心重重,日夜不安。
我一直对和先生的关系不表态。周围的领导和同事们对我还包容,没有让我感到太大的压力。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踵而来的坏消息又令我不知所措,心里又乱成一团。58年,忽然要求新入城的地主返回原籍。机关忽然通知我,母亲是地主身份,必须返回原籍。
当时,与一切反动的剥削阶级、包括地主家庭划清界限,与地主母亲划清界限,站稳革命立场,是每个干革命的工作人员的基本要求,岂敢违反?否则“孝子贤孙”的罪名会降临在我身上,招来大祸,后果不堪设想。可眼看正在读书的年幼弟妹,若跟随母亲回乡,将永远是地主家庭的“狗仔子”,抬不起头。何况母亲回去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生活无着,政治上还要受到管制。母亲走了,我们微薄的工资如何安排家庭的生活?
我呆呆地抱着天真快乐的儿子,一筹莫展。一个又一个主意在脑海里翻腾,始终找不到出路。有时甚至觉得唯一解脱的办法只有远走高飞,携带全家老小一齐到深山野林去劳动,脱离这复杂多事的社会。
母亲开始默不语,我理解母亲此时此刻同我的压力一样大,内心同样极其痛苦。可没有想到她冷静地、语重声长地要我服从组织的决定。她说鸡蛋不能与石头碰。并说我的孩子还小、担子重,我还年轻,工作重要,离开队伍就跟不上了。人的一生要走的路很长、要受很多折磨,要碰很多钉子,要经过很多磨难。直路走不通要绕道走,没有过不去的桥。不论心里有多苦,别人不一定理解,但自己咬咬牙,走过去就好了。
母亲的这一席话,我还是第一次那么耐心地听。平时看似软弱的她,遇到困难却是如此坚强,有见解。她那通俗的话语听起来道理浅显,实际上是实实在在的真理。母亲经历过人生最大的痛苦,忍受过世间的不公平。这是她的经验之谈,是从生活磨炼中领悟出来的道理。她的细说理清了我的胡思乱想,把我从无助的深渊里拉了上来。后来我继续遇到过许多不公平和委屈的事,都学会了忍耐、退一步去面对现实。
母亲为了解脱我的困境,为了我的将来作想,劝我不要考虑她的困难,并决定带年纪最小的弟妹回乡。但忽然雨过天晴,有关领导找我谈话,说我是工作骨干,为了不让我受到家庭问题的困扰,经市政府同意,决定予以特殊照顾,母亲不用返乡。啊!千斤重担从母亲和我的肩上卸了下来。最后我们持市政府办公厅出具的证明,到附近的公安派出所给母亲重新登记了户口。我被解脱了,母亲的心也踏实了。 我知道,这是我的领导和同事们理解我的处境,给我争取机会。如果当时母亲被逼走,真的无法想象全家的下场。同大院的另外还有两家,与我们的情况相似,他们执行“政策规定”比我认真,或是“组织观念”比我强,不声不响地将母亲送回了原籍。其中,有一位母亲一只眼睛失明,丈夫被镇压,三个孩子都小,5到12岁。回到乡下,其劳动、生活与政治压力可想而知。
母亲虽然留下来了,但也自然被列入“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行列,成了“敌人”。昔日尊敬她、称她婆婆的人们,为了保护自己、也只好“划清界线”,避而远之。母亲一贯胆小怕事,规矩老实。居委会要她参加学习、扫大街,她从不缺席。在人们的心目中她是顾大局、忍气吞声、有素养的人。
1956年全国极少数地主摘掉了地主帽子,名义上他们享有公民权。但成份仍然是地主,他们的子女仍然是地主子女,在后来的四清运动和文化革命中仍然受到审查和批斗,比没摘帽的地主好不了多少。母亲56年来成都以前也已经摘掉了地主的帽子,有了选举权。名义上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属于敌对的专政范畴。但运动一来,她还是要背着我儿子参加大会、小会和每天扫大街,从不缺席。
1958年,母亲和孙儿在机关宿舍
80年代,母亲在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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