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记 — 上海：介绍活生生的大帅哥

为了照顾年青的朋友，且让我试将40年前的场景描写一下：

像一支单调的曲子，被低能的人在演奏，没有旋律，没有节奏–只有大片的灰色和蓝色，深蓝，偶而是军人的绿。

1000万人的东方大都市,突然之间像害了不知名的怪病，死气沉沉–尽管春天已开始了些日子，尽管那天太阳不错。小街上多了不少行人，可是没有面目，几乎分不清男女，他们的衣着都差不多，没有胸也没有腰，当然也看不到臀位的线条，男女平等，可能是有利于防止想入非非的资产阶级思想入侵。人们都压抑着感觉，尽可能学习麻木，尽可能在麻木中找乐，悄悄地找乐。。。。

“阿弟，侬看，对面个男人灵伐！！”

大嫂抱着3岁的小孩把我从里屋叫出来，大哥是船舶设计师，他差点留学苏联，我的大嫂差点是苏联人，他和苏联女学生作笔友之后，私定终生－－中苏闹翻后，领导才劝他退了这门亲事（－那可是“网恋”的前生！）。可能是外国女人的情意结吧，现在的嫂子，人人都说她漂亮的像外国人，眼大，睫毛长，鼻梁挺，胸也挺。。。总之，是弄堂里公认的大美人。她呢，也有点持美行骄，几乎没听她称赞过别人。顺便说一下，“灵”字，是上海人给俊男美女的最高荣誉。

在二楼，我走去窗口往大嫂指的方向看去—对面的人行道上，他，穿着一件无领的长袖运动衫，深紫红色，两袖略略拉起，衣服塞进下面的米黄色的西装短裤，系着帆布皮带，露出了细细的腰。行人不少，唯独他有腰。１８1cm的高度，宽阔的胸肌好像要跑出来，运动衫被绷的好紧。大腿结实有力，细细的小腿下，一双粗线的白色带纹的线袜，脚上是解放军的车胎底麂皮短靴。。。

你也许会说，这算啥，不就是我的邻家大男孩吗？－－是的，不过，在当时，他像外星人差不多。但是，你又不会觉得他标新立异，他的眼神似乎无视一切，但是，又像包含了一切，他略小的下巴和微薄的嘴唇，充满了信心，慈爱。左肩背着美国“泛美　”航空公司的天蓝色底白色图案的方形旅行袋。这袋子，我家也有，是香港亲戚寄来的，可是我们没用过，我们背出去，就像借来得，像偷来的。在他身上，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手弯着抓着背带，短短的板刷头亮高前额，昂着胸，一步一个印，一步一个节奏，迎着阳光，又像是他带着阳光，在我们这条灰暗的小街穿行。。。

＂喂，xxx,侬好伐？”我伸出手到窗外向他打招呼。
＂呀，侬辣勒此地呀？！”他迷了下眼望上来，露出了整齐雪白的牙齿。

我暂且不去说大嫂的惊讶，也不说我是何时认识他–先来说说十年后，我在香港发生的事情。

花花世界，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有个中年商人，喝咖啡时谈起了香港时下影视界的帅哥靓女，突然感慨起来：“要是我的同学在就好啦！他的帅气才利害呀！－－我们读的是名校，隔壁名校的公子哥儿不服他的帅名气，来我们校门口等我们放学。隔着铁栏杆，看到他身后跟着两个梳大辫子的女佣人，一个替他拎书包，一个替他拎饭盒。我们笑他是贾宝玉（181高的宝哥哥？）他自己和我们若无其事地谈笑风声，邻校的人都不敢走近了。他呢，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有一次在朋友家开“爬梯“，高远（长城电影公司的第一小生）见到他，惊为天人，问他又没有兴趣拍电影，他只是笑笑，头也懒得摇一下！哇，高远好没趣！。。。他写小说，自己配插图。我们大家轮流看，看完了，他就撕掉，不肯拿去发表。。。“

“他是xxx吧？”我插嘴问这位商人。

“不可能，你不可能认识他，他年纪比你大好多。”
“他不是回了上海吗？”
“是的，就是回去被扣了下来，那是文革。。”
“我们有缘，他放出来不久，我们认识了。”

男人要帅，先天的条件暂时不说，我以为最好是工农兵都试过。　农，试过了；工，也试过了（清洁工和装修工都算的吧？）；当兵，却因为海外关系没门入。去台湾旅行和朋友说了，他打听了一下，国民党居然不在乎我在红旗下成长的历史纪录，可以报名—-遗憾的是－－－超龄啦！看来，天生没帅哥的命！

亚洲小姐宫雪花姐姐有个怪论，说大帅哥还要进过监狱。她自然是为自己曾进过而作平等舆论。不过，仔细想想也有点道理。男人没见过生死，帅极也有限。当然啦，不能是强奸杀人放火的那种纪录啦！进“庙“（上海人曾如此说监狱）不难，出来也不难，难的是出来后不留痕迹，难的是像他在我家窗前路过时那样，出庙来，如同刚从南美度假回来。

为何不说进监狱？而说是庙？

事关当时公检法也被革命革的面目全非，只要有权，抓个人关起来太容易了。又不一定关在监狱，找几个人戴着红袖藏看起来，不用审判，也可以数月数年不让见人。进监狱平常如同以往去庙里烧香，于是，社会上就流行起来这个说法，也许，是一种对某些冤狱者的保护吧。

有时，不是想帅一点就可以进庙的，有时又好像太容易进了。比方说一大早出门，抬头说：太阳咋老不见呢？－－请你进“庙”去！那时，“太阳“—是伟大领袖的专用名词－你别问有没有注册！全世界都知道，还用注册？哪到你怀疑污蔑的？－进庙去！　

我同学的哥哥，公认的帅哥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报纸，报上有领袖的相片，他鞋底有机房的油迹，他又是资本家的孩子，不批，行吗？进庙继续批！现在呢？没死，大帅哥体力好，可是脑子吃不消，在精神病医院住着。。。

坚强如大帅哥赵丹，被新疆军阀关了五年妻离子散依然潇洒演戏的赵丹，文革中进庙五年后却一直恢复不了演戏－－进庙容易出庙难，要恢复元气，更是难上难！

究竟我的大帅朋友有啥神力？

好多年后，我忍不住在好奇心，问他，你如何度过庙里的日子？他不加思考地说：啊呀，ＧＣＤ是很容易对付的。－－轻描淡写，微笑着，继续吐他的名贵香烟。。。像一个世外的人来人间的旅途中。在他面前，我不敢吐露任何烦恼的事。

这样的帅气，要多少年才能修道？

我只晓得，先天是关键，但我没去追究。他也从来没有谈说。他也工作，但好像他只是为工作的乐趣，没谈过钱。只有一次，金融风暴席卷全球，他也没列外，损失了好几十万。“啊呀，算啦，老天待我们都不错，你看，咱连白头发都没一根！”–遗憾，只留一瞬间。

他的家族太显赫，关系太复杂，否则他不会进庙。现在上海好多人写老祖宗的显赫，他低调依然。前年在上海遇到他老同学才知道：我小时候学会游泳的区级泳池，原来是他家的私家泳池。这同学还告诉我一件趣事：放学了，几个同学不知去哪玩，讨论了半天没处去。他才出声：到我家去吧。—-你家有啥好玩？（某大资本家的孩子不太服气）—-也没啥好玩，只是大了点。—怎样大？－－嗯，比学校大一点吧。—吹牛皮！（那个同学回头走了）。难怪他不信，他们学校是上海的名校。去了，才知道他没吹牛：家里有７０几个佣人，吃饭要打铜钟，花园有湖有桥，网球场，泳池，上海第一个私人泳池，宋子文年轻时去他家游泳。。。

大帅哥要低调，低调几十年。因为他要的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

　　在纽约偶遇他的国画教授，美国公认的大师级画家、鉴赏家，谈起他，９０岁的老人依然记得４０年前的学生：呀，这个人老灵格！画也灵！

没有“灵气”，帅气就会大大减分。

在人人自危，批判所有的非革命的艺术的岁月里，他以视死如归的坦率告诉我：　　“艺术没法教，大多数的教育是思想的强奸。” /　　＂他素描后迷上彩色油画，像个初恋的孩子，马上他就领教失恋的痛苦。” 　/　“他的石膏像油画叫我想起奶油蛋糕。” 　　“画这几片叶子我用了全部的激情，冷却过的激情。” /　　“商品画画久了，哪能再创作？－你不能指望妓女女还喜欢作爱，还有高潮？” －－那可是个教师提心吊胆的时代呀！他若没见过生死会不会有这样的视死如归的坦然？他的这类言论，就像原子弹在我那脑子里爆炸，炸得我云头转向，但又渴望着不停的被炸。。炸得我好懵，懵到现在。　

帅大哥不是说说而已，要实践检验才可以。

＂中国字美妙在每个字要放松，字与字之间却要互联。” 　　按他的提示，我的字居然在香港和美国还换到过一些酒钱。

“图章可以放大，放到整付墙那么大，好看！” 我试了，又换到了一些酒钱。

在上海，我只有三天，只能看一个人的画，他说了个我没听说过的人名，我去看了、买了－－２５年后，升值了１５００－－２０００倍。

他没学过设计，说不明白“画花为啥要起草稿”。德国设计公司炒掉了所有的人，不让他退休只留他一个，说他是“稀有动物”。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最难忘是他的人像画，“太似媚俗，不似欺世”–他就在中间。我见过那位模特儿，那是两个人个性汇在一起的作品。他一直说，遇不到合适的模特儿，宁可不画。
好多年后我才大概知道他为啥喜欢柳永的诗词，也许，喜欢他远离官商，接近人间的饮食男女，任凭帝王的嘲笑，宁要歌女佳人的欢爱。。。

真正的大帅哥必定不落俗套。

他没有做过生日，也没有任何纪念日，没见过他打领带。我也不清楚他的年龄。我妈妈第一次见他骑着自行车来我家，说：你的同学来找你啦—-事实上他大约大我十年。

真正的大帅哥也不能自欺欺人。

他回到阔别20年的香港，名作家老朋友重逢狂欢：啊呀，侬哪能20年勿变的呀！
–他淡淡一笑：20年不变岂不成了妖怪？—-假惺惺的，他可不来！

上海油雕院的大画家18年后在香港遇见他，还说他“玉树临风”。再过了18年，我的孩子已经上大学，我已不敢在和女儿合影（马上露出岳父相），他看到一条合适的裤子仍然雀跃，一郑千金，眉飞色舞，童心未眠。。。。

说说大帅哥的缺点吧，否则，我成了妖怪啦！

他的书包不放写生本子，放的是糖果和饼干。他不太主动约人，（我约他，一般不拒绝，）他爱抽烟；他说话较大声，有时旁若无人；几十年不谈深入的心里话；不谈自己的爱人；（不等于没有）；（也不问你的爱人）；他对孩子没有兴趣；也没兴趣传种接代；他对老母亲有点过分的孝敬（可能是我的错觉）；他也有脆弱的一面：家中的猫几乎病死，我见到他唯一的一次眼泪。。。

来美国，硬是要他给我一张相片，他送了一张黑白的：黄浦江的风吹着他的衣领，只有他宽阔的背影，他眺望着荒芜的浦东（20年前的浦东）在相片的背后他写道：这老头从来不往后看—-

上海-农村-香港-美国，我从少年不知愁到今时的愁容满面，他的影子无处不在。和这样的大帅哥结交，亦师亦友，受益匪浅。副作用还是有的，有时老觉得相形见拙。有点像穷人交富朋友，有点吃力。

我家那位唐朝可以入宫的内人又提点我拉：你看看，你的同学，你的朋友，开的是宝马跑车，住的是独立别墅带游泳池。。。你看看—-我还真去找镜子看了看，横看竖看–我又–悟了！我将刚贴上的相片撕了下来，我决定，下一辈子努力学做帅哥，那时候，才有脸面对网上各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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