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记 — 上海:全世界牛仔裤,联合起来!

你有牛仔裤吗?—这几乎是个多余的问题。

 你啥时有第一条牛仔裤?—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啦!

 30 多年前,30年代就出名的大明星赵丹,在临去世之前,在《人民日报》的头版发表了一篇文章—《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 文中谈到政府领导完全可以管理法律、治安、外交、国防和建设—没必要管文艺创作、也没必要管人民怎样穿裤子。大文学家巴金尚健在,头脑十分清醒 ,马上写文章,说,这才是他认识的阿丹。

一个几乎全国观众公认的优秀演员、一个世界闻名的文学家都关注—裤子问题?

 巴金老人晚年希望大家说真话。 赵丹用他生命的最后一份热情,作了的最真诚的演出。

我的小侄女看到我收藏的旧画册,指着文革的宣传画问:这是男人还是女人呀?

文革前,男女服装的差别,还比较明显,虽然不像解放前那样洋气,西装也不常见,但是,款式上洋为中用的还真不少。尤其是上海,偶然出现的香港电影里的明星服装,更是上海时髦人的学习样板。

50、60年代流行的小裤管,将女人的美腿表现的阿娜多恣,满街都是,当然,不美的腿也有赶时髦的权利,肉感也混在美感一起 。。。

好景不长在,文革一来,小资的美感和肉感一起遭到冲击 。

王安忆写过一篇文章,回忆她当红小兵时上街去剪小裤管—“資產階級奇裝異服”的“革命行动”。 她写得没什么忏悔感,一则她年幼无知,再则他们好像无功而归。

当年,我看到有个青年女子哭着狂奔,用按人均分配的有限的布票做的裤子,被红卫兵剪开到膝盖—还不是剪在线口,露出了小腿,受到了侮辱–还浪费了布票和金钱–怎不伤心?

不过,也不是人人为此感到伤心。 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同志,她的裤子虽然被红卫兵剪得大腿都露出来,几乎看到内裤了!不过,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就让两片裤子的布随风飘着,她仍然按原来的速度,抬起頭,在人行道上迎面向我走来。我不敢看她修长的美腿(只是偷偷地看了一眼)–她居然朝着我在微笑,是笑我的胆小,还是笑红卫兵的无聊?还是在笑世道的无知和悲哀?

到底怎样的裤管尺寸才是“革命”的裤管? 红卫兵也不是见了谁的裤子就剪,他们手里拿着尺,量过以后,才采取“革命行动”。 也不知是哪个革命委员会定的“标准”:女人的裤管不得小于6.5寸/男人不得小于7.5寸 —–小腿细,就吃亏拉–小腿粗,就偷着乐啦。

领导们在忙着阶级斗争,管裤子,能管的这么细吗? –这不,爱美的胖胖的小资们就有空隙钻啦。 被剪裤管的往往是些爱美的时髦年轻人,家庭背景是工农兵出生的比较安全,人人自危的年代,求平安无事的人还是大多数。

于是,马路上的行人,都是穿宽松的没体形线条可言的裤子,有的干脆穿免费的不分性别的工作裤,不管他是否在工作。 就在这没有个性没有形象的春暖花开的季节的某一天的上海南京路上大光明电影院、“工藝美術品商店”門口—–我见到了一位下身几乎裸露的少女—当然她不是真的裸露啦!

—– 她将忖衫塞在细细的裤腰里。(我们多少日子没见过女性的腰啦!?)腰下面的蓝粗布裤子将她裹的实实的,好像要爆裂一般,又像里面胀鼓鼓的注满了水,一不小心,水会从任何的针眼溢出来。小腿的线条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要在裤管边伸进一根手指都会有困难。她可不是因为胖!看来,她20左右岁,我看到她一只手的大拇指搭在裤袋的边沿,优雅的眼神,不经意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她随意的长发披在肩后,似乎好奇,又似乎豪无兴趣。。。我看到了她的裤子独特的裁剪–居然和我们男人一样,在前面开衩!不同的是,我们都松松垮垮,而她却是服贴得像在身体上加了层保护的皮肤—蓝色的皮肤而已。。。。 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在上海的南京路上,阳光下,我被这条贴身如同裸体的裤子击中了,全身麻热—顷刻间,我由懵懂无知的少年跃升到知性的成人了。。。

火红的年代,海外少女身上一条裤子,使我的生命向前跨出了一大步。

那时,香港的父亲会寄些衣服来上海。有一天,我收到了一条类似的裤子,我這回看清楚了(当时不好意思回注视那位美少女)),布料好粗,但十分柔和,原来,我国的“劳动布”是模仿这种布料,但是却没有它的柔和,色质也过浮。当时上海流行的“劳动布”有红、绿、兰、紫,还有点闪光,但是僵硬,穿上,人好像动作甩不开。

这条裤子有好多钉子,正前方、前后口袋都订满了。姐夫在里屋出来,大叫一声:呀!牛仔裤!解放前–我见过美国水手穿过!

1967年—我有了第一条牛仔裤!

 老实说,穿进去有点困难,但穿上后被包围的实感又让人提神!蹲下去之前有点战战兢兢,然后,对粗双线的结实又口服心服。 赶紧在镜子里自我欣赏一番。 我个子窜得早,那年就有180了吧–我头一次对自己的高度有了好感。我惊讶它的裁剪好像是为我订做的–然而,我还是脱了下来,我这才知道啥叫做“顾影自怜“—我将它打入冷宫,我没有穿它的勇气,不是怕红卫兵剪,而是不想惹麻烦。

当年,有海外关系,容易惹麻烦。。。 挚友T兄来访,我拿出来让他开开眼界,他个子比我矮,不過,也要试一下: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穿过。

某晚,T兄又来访,无聊的很,说等天黑了去看大字报。看大字报是假的,说要试试我的胆量是真的。 我笨,又好胜–决定试一次啦!豁出去啦!—等到深夜十点。 8月的上海,革命和天气,都是热火朝天。 我套上一件和尚领白汗衫,配上高帮回力白球鞋,开始了我的牛仔裤处女行。

还好,静安寺附近的大字报没啥人看,就是有,也是专心看大字报的,剪裤脚的红卫兵也许白天战绩辉煌,累了,都睡了吧? T兄在我的后面留意着行人,万一有可疑的革命人物出现好及早溜走。。。。 他突然加快两步上来,吓了我一跳,准备拔腿跑—他笑着说,没事—只想告诉你,你穿牛仔裤很好看— 可惜,没啥人看!

警惕渐渐放松了,既来之,则看之,就专心看大字报啦。 大字报有啥好看的? 咳!大有学问! 我们选书画学会的单位看–那些大家名家的字,都写得非常好好,要是有人写毛主席的诗词,一不留意,就给人偷了。有时候,看大字报就和看书法展览差不多–那年月,停止了一切的艺术展览!街上,校园里,自有艺术作品可欣赏,尤其是“反面教材”的示范。。。 

 我正在欣赏大字报的书法,T兄和别人说话了:这么晚了,你们还不回去睡呀? 我回头一看,是两位妙龄女生。虽然没有牛仔裤,但是穿着倒也可观。—–你们不是也没回家吗?—想不到小女子一点也不示弱 。。。于是,我的牛仔裤的第一次做秀,就有了第一次的艳遇。。。(7年后到香港才知道,马龙白兰度穿牛仔裤配白T恤白球鞋–50年代,迷倒过好多人!)

我把牛仔裤带到去农村,发扬了“劳动布”同样的功能。
“牛仔”的成份咋算呢–和农民也差不多吧? 果然,农民不把它当小资的东西自来看了。

 “结实/这布料比俺的劳动布结实”—-实际功能。
 “你看这钉子是干吗的?”–有研究精神。 “还是结实贝,你拉拉看”
–有手来試著拉了。一般都是结了婚的大嫂。
“你绷得这么紧,不觉得的不舒服呀?”–贫下中农的关心,体贴。
 “干吗不用拉链要用铁钉子呢?”—关心”到位”了.
 “为啥后面的腰是三角的裁减呢–不麻烦吗?”–接近专业了。

这条牛仔裤,直到我离开农村之前,农民对它的好奇心都没停过。不过我最大的安慰是:没有人来剪我裤脚的意思,另外,我又省了常洗工作裤的烦恼。牛仔裤,实在是懒人如我的大救星,牛仔裤,实在是“劳动布”的好兄弟!—不!不是好兄弟— 改革开放之后,牛仔裤吞食了“劳动布”的市场,“劳动布”被它赶的无影无踪了。

深圳特区开放,香港运回内地的牛仔裤一下子席卷全中国。 70年代末、80年代初,海外回去的最好礼物是一条牛仔裤。 牛仔裤能够疯魔世界,我看,是因为它可以打破所有服装的常规。

黄永玉50年代初回国内教画,他的作品是一流的。他的学生对他的第一好印象却是“美院唯一穿牛仔裤的教授”。

周润发将牛仔裤搭西装配的得天衣无缝。

“牛仔“明星列更当了总统。

领袖穿牛仔裤出巡。

 农民穿牛仔裤收割种地。

小裤管的变成喇叭形的。喇叭形的又变回小裤管的。原来老土的成了新潮的。原来新潮的又变回老土的。 还好红卫兵也消失了,否则他们都要忙死了。

现在,男女老少都可以随心所欲的穿上牛仔裤,却享受不到我当年被人讨论、研究的荣幸了—- 当然,我不会怀疑,你们会有更好的牛仔裤艳遇。

 苏联改革开放慢了一步,去苏联跑单帮的上海人东北人说最受欢迎的是牛仔裤。 东欧的人也都渴望有条牛仔裤。 解放了的越南人没赶走美军的牛仔裤。

今天, 好像所有的领导人都懂得赵丹的心意了–(阿丹,你安心吧。) 巴金老人去世前也看到“管的不太具体,文艺有点希望”的新局面。

 74年去香港之前,年近50的姐夫从没写信给我,却特意来信关照:请将牛仔裤带回上海留给他–不管有多少补丁。!

来美国之后,我有点后悔了,报上说,最老的一条”LEVIS”牛仔裤,价值100万美元!—我那条就是LEVIS”呀!

—– 全世界牛仔裤,联合起来!


黄锦江(江上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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