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决计离开学校,申请了公司工作。做研究的基本上就是这两个选择,不是大学就是公司,因为只有这两种地方开得起烧钱的实验室。我当时有两个面试,一个在东部,一个在中部。十几年后这两家公司合并成了一家,那是后话。
离开学校的原因是,来美国后一直在学校,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之前也听说工业界的工作不稳定,以经常裁人著称。但是工资高对我是个诱惑,正所谓高风险高回报。一旦选择了公司工作也同时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就得愿赌服输。那时候年轻,我想赌一把。
我先选了面试东部这家公司,地理位置是考虑因素。来美国后只在南部和中部生活过,想试试不同的地方。这次的面试不同于之前的学校工作,虽然还是同领域的研究。但是学术界和工业界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不同的目标和走向,要求也不同,我也是进去之后才真正体会到。
我前一天下午飞抵费城。搭车到了公司总部的所在地,入住在公司的酒店。他家的酒店设计豪华。高高的落地窗半遮半掩地挂着厚厚重重的窗帘,颜色搭配柔和,高贵中蕴涵着沉静。工作人员仪态端庄,王子公主般无声地在厚厚的地毯上走来走去,弄得我有点错位。有事儿都不好意思叫人,反而恨不能过去为他们服务。后来入职后参加新员工培训班时又在此住了几天,那时心情就不那么忐忑了,才敢呼三喝四了。
晚饭后招人的老板过来见面。在楼下大厅角落里的沙发上坐稳,面试就算开始了。老板是一位面相忠厚的中年人,说话语速极慢,很吝啬地斟字酌句,像是在深度思考。我在飞机上读了他最近的文章,知道此人有两个博士学位,跨越不同学科,基础知识相当扎实。他递给我第二天的行程,密密麻麻地将一天的时间罗列出来,精确到分钟。他告诉这些人的领域和级别,因为纸上只显示了名字。我递给他明天要讲的报告硬盘,他可以事先存在公司计算机好方便我明天用。当他问我有什么问题时,我告诉他我很快还有一个面试,希望这里的面试尽快有结果。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实际上我和老板之间从认识,调整到彼此接受对方,是从这天就开始的。就像对公司文化的调整一样。我后来和他一起工作了十五年,这是一位我很尊敬的科学家。
那天晚上几乎没怎么睡。第二天早饭时喝足了咖啡。事实上一整天处于兴奋状态,不用咖啡提神也高度亢奋。
老板开车过来接了我。经过严格的登记,刷卡进到公司。
这家公司有二百多年历史。二战前主要做化学。二战后调整方向,进军科学界,涉猎广泛,买了很多公司,包括当时最大的制药公司。还建立了研究中心和巨大的科学实验站,囊括了很多领域的科学家。从公司曾经走出过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我后来工作的楼里就出过一位1987年的诺贝尔奖得主。有意思的是,我在那幢楼里工作了十几年居然不知道。我每天固定从一个门进出,多年后偶然从另一个门进来,看到门口玄关处的大照片,认真读了一下,才知道每天擦肩而过的是什么人。
老板先带我看了看环境和几个实验室。感觉规模庞大,实验室设备齐全,仪器排成一排,有点工厂化的感觉,和学校比,绝对鸟枪换炮。也见了他手下的人,我将来可能的同事。
接着就到会议室作报告。当时全美国有五六个实验室做同类研究,每年有年会,人员彼此基本都认识,进度也大致互相了解。我知道内行人会提各种具体问题,充分做好了被拷问的准备。但还是没有估计到人们问问题的热情度。按惯例一般作报告会用45分钟,留下15分钟回答问题。但是他们问了我一个小时。
然后我被安排坐在一个会议室,和各部门各方面的人轮流面谈,每人十五到三十分钟不等。谈完一个我在名单上划一个勾,这样谈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是有备而来,手里拿着满纸的问题,也是答一个划一个勾。
那天我穿了一套刚买的西装套裙,短的,楼里的空调极冷,我冻坏了。只能抱着咖啡杯暖手。一边心里盼望着赶紧结束,一边恨不能跳到窗外灿烂的阳光下取暖。后来总统选举的时候,说是因为瘟疫要取消辩论,我就很不服气。我面试这么卑微的位置都辩论了一整天,被人考问得死去活来,总统这样至高无上的位置怎么能够不辩论?
最后终于进来了部门领导,一位善良温暖的澳大利亚人。按常规她应该是表态那个人了。她很体贴地没有问我任何专业的问题,而是介绍了老板和团队情况。这个很重要,如果以后天天一起工作的老板和伙计不顺眼,日子也不好过。所以,面试应该是双向的。她还告诉我,明天下午上飞机前应该去看看附近的房子,她会安排人带我。又说别忘了公司有很好的奖金。感觉她是最大限度地向我表明了态度。
中间也去吃了午饭。但是这样的场合也是面谈的延续,更不放松,一堆人在盯着看你的仪态举止。我虽然点了最方便的三明治,但是忙着说话基本没时间咬。这里有个插曲。进饭店的时候服务员过来带位,他手捧一堆菜单,就抬了抬胳膊肘提示我跟他走。我以为他要我挽着他进去,心里想,这东部的规矩就是不一样,带个位都这么绅士。于是我就挽着这位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双双一起走进饭厅。他把我带到位置上的时候,大家愣了一下,然后笑成一团。问我,中部的人都这么实在吗?看见好看的二话不说就直接扑上去?我只好认真地点了点头。
晚饭的时候,换了另一拨人。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吃不成饭了,只顾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应承着。这一天下来,基本没吃上什么东西,我能做到的就是往咖啡里猛加糖补充能量。饭桌上有一位带着专利进公司的厉害人物,替我要了一杯葡萄酒,说“she had a long day, 一定很辛苦”,我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划了个记号。
二十年前的网络还不发达,找不到面试秘笈,只能靠自己。我之间实在累了的时候,就反问别人问题,趁人家说话我可以歇一会儿。比如有个人问我五年后的计划,我心里笑了笑,觉得老子一年后都不知道在哪里,就反问回去。还有一个问题我答不上来,就很忌讳地直接说不知道,那是个重量级人物,后来居然说我自信敢说不知道。有一个问题我忘了怎么问的了,我回答“为了生命活得更灿烂”,感觉自己就是个大忽悠。还和一位领导谈了半天英国口音,因为他是从剑桥来的。这里面有不少人认识我原来老板的人,我肯定也不会放过机会顺便臭臭他。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终于回到酒店自己的房间,人早已精疲力尽,直接瘫倒在床上。从早上七点半开始面试,至此已经十四个小时过去了。一分钟不停的车轮战,对一个人的专业素质,智商情商,脑力和体力都是极大的考验。这真是我生命中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我后来特别善待每一位来公司面试的人,因为自己体会过个中不易。
那一夜无眠。深切体会到了什么是心惊肉跳。我真的是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惊醒,稍一迷糊,直觉立马告诉自己,不能睡过去,面谈还没有结束,不能失态。后来很长时间我都做梦梦见面试,回答不上来问题吓醒了。
好的一点是,没有任何等待。周五回到家,周一就接到电话通知我被录用了。我看了看日历,八月八号。为了不再经历下一个噩梦般的面试,我就没装矜持,啥也没问就当场接受了offer。老板说有两周时间考虑,可以和家人商量一下。我说不考虑了不商量了,接受。小女子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就这样,通过了背景调查学历调查验了血,九月份我入职公司,开始了后面二十年的工业界生涯。
行云流水一般的叙述,哪有半点噩梦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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