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续集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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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与爱（札记）

蒙田在《随笔》三十三《友谊的奥秘》以这样开始：

“我们平常所称的‘朋友’与‘交谊’无非是因某种机缘或出于一定利益，彼此心灵相通而形成的亲密往来和友善关系。而我这里要说的友善关系，则是两颗心灵叠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浑然成为一体，令二者联接起来的纽带已消隐其中，再也无从辨认，倘若有人硬要我说出为什么我爱他，我会感到不知如何表达，而只好这样回答：‘因为那是他，因为这是我。’”

蒙田要说的友谊的确是奥秘，我看完通篇，既不知和他浑然一体的朋友是谊，他是谁？他是L.波叶第（La Boetie）。蒙田的文章末了只说：“我们两人都上了年纪，他还比我大几岁，未来交往的日子屈指可数。我们的交情开始得太晚了。因此务必须抓紧时间，而不能按通常平淡之交的规矩行事，……象我们这样的友情，别无其他榜样效法，自己本身就是理想的榜样，它只能与自己相比。

我很羡慕，不，简直渴望有这样同样的追求，同样的热望。（这，我看来是容易有的，引者）的友谊，但‘奥秘’在那里？在‘支配他的全部意愿，使之与我的意愿融合在一起，消失在我的意愿之中。……因此我们两个中没有保留自己任何东西，属于他的，属于我的都没有。’”

我又从该文追溯蒙田如何结交到这样一个朋友。原来“‘我’们未谋面之前，仅仅因为彼此听到别人谈及对方，就已经渴望相见。别人的话对我们的感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们光听说对方的名字就已经心心相印了。……初次晤面，我们便发觉我俩彼此倾慕，互相了解，十分投契，两人便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这种不同寻常的，甚至可以说独一无二的友情所得来的“奥秘”，但我仍然解不了这“奥秘”。

我有很多朋友—国内国外，相识不相识的，男的女的，老的（和我一样大小）年青的，从十五六岁到中年人，这到和开头蒙田讲的一样，可是，没有什么奥秘。我也有几个知心朋友，年纪都老，行动不便，各处一方，但总不是也说不上“合二而一”，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或者用蒙田的话，“浑成一体”。孤独之感，形神不离，现在，只寄情于一二，还怕自己不争气。

我求教于亚里士多德，好在我手中有严群著《亚里士多德之伦理思想》本於Eltica Nichomaches者，第八章《论友爱》。以下便是我的撷采，也是我的获得，奥秘知乎哉？！

亚氏把友谊和爱，都用一个φιλια（philia）。英人卫尔敦（J.E.C.Weldon）译作friendship or Love（友谊或爱），总称友爱。亚氏把友爱的性质分为⑴必要⑵自然⑶能群⑷noble。又说：“望友为善，事友以善，与友相聚，与德相始终”。于“相聚”释其理由为“斯能相勗于善，相规于过”。“待勗于人者故须与人相处，即无所求於人，亦不愿于孤独中度岁月”。何况“朋友可暂离而不可久别，久别则难免忘怀之惧”。且欲为友必先相知；且互欲为善（wishing each other’s good）虽亚氏认友爱之根源在于爱己，却把友谊定义为“友谊云者，为友故，愿友向善；为友故，事友以善；为友故，望友生存无恙……同好恶，共苦乐，而此三事，都是为友而非为已”而其实则“是人也，其善为绝对，以其good to oneself；为相对，以为good to friends，”然其根源在于自爱，推其爱已之心以爱人。指于爱己，终于爱人，与友相勉以善，相规以过。

亚氏谓友谊不分长幼，老年人仍得有年轻人为友；反之，年轻人亦得交老年人为友。男可以与女友，女可以与男友。男女交相为友，是平等之爱，和不平等的夫妇之爱有别（这是古希腊家长制重男轻女之习俗与偏见），他把夫妇之爱等同于君臣父子。他说，兄弟之爱（包括兄弟姊妹之爱）有血统关系，而朋友则没有。夫妇之爱有色欲，而朋友（即使是男女间的友谊）也没有。

亚氏讲到交友不必多，而真挚之友亦不能多。友谊之爱，要看彼此是否能接受对方的劝善规过，若不能，则不能维持始终，利乐之友，求多较易；为德之友，求多实难。（中国古话，岁寒然后之松柏后凋，是深一层的说法。）

最后亚氏还论到爱之涣变有二：友不听戒劝，则绝之；人志趣远大而彼则碌碌如故，友谊终难维持。

以上是我根据严群介绍，举其犖之大者，是否蒙田之“友谊的奥秘”便在其中，我还不能轻易妄定。

   *            *            *              *             *

是由而不由我不想起年青的罗曼罗兰与梅琛葆老太太终身之友爱，他廿三，她已入古稀，真可称为Φiλiα！罗曼罗兰深受其爱，不愧为罗“第二母亲”，岂只挚友？

罗兰所写的不朽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和法国奥里维是同一类型的人；都是最高尚的人。但克利斯朵夫是kraft，是严峻，而奥里维温柔是体谅。在奥里维身上看到一颗坚强炽热的灵魂没有任何东西能搞混他清醒的头脑，他和克利斯朵夫都喜爱艺术，酷爱自由和追求思想纯洁。只方式不同。奥地利传纪家茨威格说得不错，克利斯朵夫是一种创造的力量，而奥里维是一种创造性的思想，只有葛娜齐亚才能把生活由两极连接起来。因为她是创造性的现实，尽管克利斯朵夫是个年长而强有力的男人，从葛娜齐亚的影响下，掌握了温柔，而在人生的经历中取得了智慧。只有葛娜齐亚才能帮助他找到最后一个和声中的协和音。克利斯朵夫从奥里维懂得公正，而要从葛娜齐亚学到温柔，她不是一个能把他烧成灰烬一样的火，但她能奉献给他以安静，以“天堂里的微笑”。如果说，奥里维是陪伴克利斯朵夫游历遍炼狱的维吉尔（Vigil），则指引他通向伟大和谐的天堂的，只能是葛娜齐亚—贝亚特丽采（Beatrice）。茨威格说，无论是无限的柔情，还是对爱情的需求，都在他与“不朽的情人”葛娜齐亚的“超感情的婚姻中”，照澈了古希腊的光辉，驱散了他德意志天性的迷雾。克利斯朵夫从奥里维那里调和他和世界的关系，从葛娜齐亚调和了他和自己的关系。他不仅更好地懂得了自己，而且更好地理解了朋友。

他们三个都是在罗曼罗兰笔下创造的人物，但却是蒙田Φiλiα（友爱）最好的体现。

我觉得这样的友谊，才算得友谊的奥秘，具体地而不是像蒙田和他那个他即是我，我即是他的浑然一体，

但这只是我的理解。

1987年十二月十一日到十二日下午五点。十三日清晨添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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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08/01/2022 @ 00:06

卢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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