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仁忠:路漫漫,吾将上下求索: 我的“大学”(187)

(续)第十三篇 书山有径 学海无涯——我的“大学”

“80年代的文学思潮,诗歌盛极一时,小说也盛极一时。

1981年,《中国青年报》发行量500万份。26岁的马未都,就因为在上头发表了小说《今夜月儿圆》,平地一声雷,从小学四年级辍学的小青年,逆袭成全国最知名大作家。

一炮而红后,马未都打开家门,邮局拉来整卡车的读者来信。《青年文学》发话,你来杂志社当编辑吧,工资60块。这待遇,相当于今天底层码农,瞬间晋升阿里P8。

1986年,有天同事告诉马未都,有个叫王朔的小孩想见他。

那年王朔还是个愣头青,羞涩腼腆,说话脸红,把自己写的《橡皮人》递给马未都。马未都翻开,开头第一句写的是:一切都是从我第一次遗精开始的。

马未都眼前一亮,翻了几页,发现特好。给主编,主编特不喜欢这句开头,红笔一杠,删掉。后来杂志到印刷厂付印,马未都顶着被开除的风险,把这句话又加上。

《橡皮人》发表后,王朔红遍全国。那时候出书,作家只拿固定稿费,卖多少和作家没关系。到王朔这儿,没门。出版《王朔文集》时,他要求实行版税付酬制,按印数拿钱,按码洋的10%走。结果这套改革成功,从这之后,版税制沿袭下来,王朔帮所有中国作家涨了钱。

那时候的杂志社慧眼识珠,不仅发掘王朔,还淘出莫言、余华、苏童,刘震云等大批好作家。

莫言曾是山东高密的一个农民,小学五年级辍学,放牛十年。唯一的正式工作,是给弹棉花工人打下手。八十年代初,他开始写作,坐在灶口,一边用拨火棍通灶,一边在膝盖上写小说。后来谁也没想到,这个放牛娃,日后却拿下了诺贝尔文学奖。

余华之前是一名牙医,在南方海盐小镇,撑一把油布雨伞,将钳子、锤子在桌上一字排开,每天握钳拨牙八小时。这样干了五年,观看了上万张病人的嘴巴,他认为那是最没有风景的地方,于是开始动笔写小说。1983年11月,余华接到长途电话,一家文学杂志请他去北京修改小说。他欣然前往,回来后,县里官员登门拜访,说:你是一个人才,不能再拔牙了,明天去文化馆报道吧。

这就是80年代,不用承受那么多“必须”,勇气与出格,会得到鼓励和赞赏。向上的通道,对所有人打开。底层也可以逆袭,放牛娃也有春天,牙医也能成为大师。理想和才华,是所有年轻人的登云梯。

“读库老六曾说:80年代,是理想主义的黄金时代。那时候,西方电影《教父》《罗马假日》等引进国内,勾起一代人的电影梦。

1983年5月,广西电影制片厂召开大会,破格批准以张艺谋、张军钊、肖风、何群四人为主体,成立全国第一个“青年摄制组”,投产《一个和八个》。四人剃了光头,风风火火赶往拍摄地,被警察误认为是流氓团伙给抓了。电影担任摄影的是张艺谋,此前在纺织厂当搬运工,为能买一台“海鸥”相机,卖了好几次血。《一个和八个》拍摄完成,张艺谋正式出道。不久后,广影看中剧本《黄土地》,摄影敲定张艺谋。导演没有合适人选,张艺谋强烈推荐同学陈凯歌。

陈凯歌人是来了,可出了新问题,《黄土地》因题材敏感,面临夭折。陈凯歌为了片子能继续拍,跑到领导面前,掏心掏肺求了一通,听哭了一屋子的人。最后换来一辆面包车,35万经费。这年,《黄土地》在冬天开拍,零下20度的北风中,张艺谋干起活来不吃不睡,不洗不漱,穿一双绿胶鞋,袜子都没有,在山路上跑了两个月。《黄土地》拍完,张艺谋脱下已经踩得破烂的胶鞋,摆在路中间,对鞋说:你跟我不容易,现在电影拍完了,你就留这吧。

1987年春天,导演吴天明拍摄《老井》,问张艺谋敢不敢演男一号。从没学过表演的张艺谋,喉咙紧了紧,说:你不怕砸,我就敢试。

拍摄时,张艺谋连续工作十几小时,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把自己手表调快半小时,让自己更紧迫。为了在外形上更像农民,穿上大腰裤,挑水、背石板、打猪食槽,每天光着膀子晒太阳,往脸上搓沙子,将皮肤弄粗糙。为了演好角色濒死的感觉,张艺谋连着三天不吃不喝。结果拍完,突然昏倒,被抬进医院。

后来,吴天明提拔张艺谋为导演,投资他拍电影《红高粱》。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吴天明就反问:一个肯为理想拿命拼的人,还有什么不放心?

1988年,张艺谋的另一位同学田壮壮,开拍《特别手术室》。这是中国首部以未婚先孕为题材的影片,在当时话题敏感,极有可能被禁。所有人都劝田壮壮放弃,田壮壮说:宁拍禁片,不拍烂片。后来,这部电影果然禁了17年。

那一代人,从诞生之日起,就与理想主义结下不解之缘。我们从今天回望那个时代,那些回忆好像远了,又好像就在眼前。今天中国正经历一切,却正是那里而来。

“学者陈平原,曾用十二个字,概括整个80年代:泥沙俱下,众声喧哗,生气淋漓。

那年头,最偏远的小城路边书摊,摆的是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那年头,学生可以在深夜踹开老师的门,就因为看了一本书激动得失眠。那年头,一个文弱寒酸的男老师,可以靠跋山涉水采集民歌,赢得广泛尊重,让校花下嫁给他。

胡同口,四个大学生,三更流浪天,也能聊叔本华和弗洛伊德。激昂忘我,待到分手,天已大亮。那年头,大家都一样,不谈钱、权,只看谁活得更潇洒,谁更有姿态。那时候的知识分子更是谁都不鸟,富有胆气和勇敢,敏锐锋利、口诛笔伐。

某次大会,有一位代表举手否决,诺大的会场,愣是有一个手臂孤零零地举着,孤标而倔强。

还有某次大会,一位女记者给邓小平递了个纸条,写道:今天是世界戒烟日,请不要抽烟。

某次工作会,与会官员纷纷睡觉,一位摄影师无法取景,将众人睡态拍下,标题取道:《工作会竟成了睡觉会》。

那年头,年轻人轰轰烈烈,天雷地火地恋爱。青春像一场大雨,暴雨如注,没有人准备雨具,也没有人准备蓄水池。全班男生可以为了给穿波西米亚长裙的女老师,买一副隐形眼镜,就去组织俱乐部去卖酸奶。女生可以把一个月的饭票分成两半,一人一半,分给最崇拜的流浪歌手。

清华有一个东操场,校园歌手常聚。每周五,有北师大、北外、中戏,数十个来自北京各学校学生,前来茬琴,输的当场把自己手里的吉他,砸得稀烂。北大有一个东草坪,夏天常有十几拨人,弹琴唱歌,谁能把女同学争取来的多,谁就最牛。较起劲来,整整唱一宿,上百首歌,看谁最后唱鳖。

1988年,高晓松大学时成立乐队,取名青铜器。没有经费,乐器超烂。吉他手戴涛在北邮的女友,就发动宿舍全体女生,捐助400块,给他们买了套拿得出手牛逼大音响。那时候,女孩都是“法国贵妇”,专门“包养”文艺青年的理想。后来高晓松说:那时候的男女,剽悍勇敢、简单温暖。今天的年轻人做不到了。

80年代有个好处,大家都不喜欢掉入窠臼的规则,都以规则为耻。作家格非曾在华东师大当讲师,站台上说:喜欢分数的同学,可以告诉我一声。有憨厚的同学站起来问:老师,写作文,到底怎么评分的?格非说:评分啊,那也容易,我们把试卷往前面一扔,跑在最前面的试卷100分,以此类推。学生当场脸就红了。

在那时候,迷恋一切制度,是一件很羞耻的事。80年代末,高晓松被人问:你以后打算去大公司做吗?高晓松反问:我看起来,气质很庸俗吗?第二年,他从清华退学。

“这次崔健的演唱会,让我再次想起老六说的:闪开,让我歌颂80年代。

我为什么歌颂那个年代,因为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充满着热血勇敢,像一瓶打开的汽水,气息涌动;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们充满自由思考,证明了任何封印,都禁锢不了思想;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们,充满着包容,就像崔健在演唱会说的那样,只要音乐响起,就会让人感觉宽容。

因为那个年代的人还有梦想,还有理想主义,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生猛,还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叛逆。

其实,崔健至今仍然代表着那个年代,尤其是其中的文化精英们,曾拥有并持存的警醒、思考、骄傲、力量、顿悟、坚持、勇气、豪情。

崔健那一代人的80年代,真可谓轰轰烈烈。要说它唯一的不足,就是太短暂了,没过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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