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利亚狂想 (3):压抑的抗争 – 在塞维利亚观弗拉明戈

“到了!”,我得意地跟太座说。

这是25日下午5点53分,从住所出来步行三十米到东侧的巷口,前面的一个大门前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排队,我知道这就是弗拉明戈舞蹈博物馆,于是得意洋洋地跟太座说了那两个字。从Rick Steves的书上知道弗拉明戈七点开始,不过提前一个小时可以先看博物馆,而且只需在表演票上加两欧。

一整天都很忙碌。早上先去西班牙广场,然后是塞维利亚斗牛场,下午去伊莎贝尔桥西的Triana吃午餐(在桥西吃到了少小离家后最好吃的炭烤红薯)、漫游,回家的路上还顺路去有五百年历史的塞维利亚大学逛了三十分钟,五点左右回到住所稍事休息然后出来看晚上的大戏:弗拉明戈。Perfect,right?

看弗拉明戈一定要在南部的安达鲁西亚。因为在格拉纳达只有两日三夜,所以千斤重担就落到了塞维利亚的肩上;同时因为临时更改计划26日要去容达Ronda,27日启程去格拉纳达,那么看弗拉明戈就只有25日晚上了。

昨晚太太问我是不是应该订票。嫌西班牙语网站订票麻烦,于是信誓旦旦地说“不用”。

排到队尾,恰好一个职员出来,问他是不是在这里排队买票,那人回答“这些人都是排队进场的,表演票在里面买,不过今天已经sold out了”。

一下子懵了。

太座当然知道怎么回事,气鼓鼓地掉头走了;我也没有了刚才的洋洋得意、打蔫的茄子一般跟在太太后面。

回到住所,我打起精神说“还有希望”。

真正authentic的弗拉明戈Rick Steves只推荐了三家:弗拉门戈舞蹈博物馆、弗拉明戈之家La Casa del Flamenco和记忆之家La Casa de la Memoria。打电话给Casa del Flamenco,人家说今晚sold out了;再打电话给La Casa de la Memoria,人家说七点半的sold out了,牧人心里一沉。“不过九点的还有几张票你要不要?”,“要要要”,我一叠声地说,赶紧把信用卡号报了上去。

记忆之家在Cuna时装街,从住所走过去三五分钟就到了。拿到票后在Sierpes和Cuna两条时装街兜了一圈,太太在Sierpes的 Desigual 买了一件时装,之后在La Campaña糕饼店吃了甜点(那个Ingleses – 一种以白薯为主、上面是焦糖的甜食 – 真是没治了),八点四十五我们回到记忆之家排队入场。

Ingleses-白薯焦糖甜食,去塞维利亚必食
记忆之家和等待入场的游客

记忆之家的演出场是一个狭长的大屋子、很cozy,只有两排座椅、五十几张椅子,舞台不到三十平米。每个观众都能清楚地听到音乐、节拍以及观察舞者的动作。

开场前主持人宣布纪律:不能喝水、不能拍照、不能鼓掌,不能……;一直摆弄单反长焦的邻座开始把大炮筒装回包包。观众准备就绪、灯光暗淡下来。

开场只有两个人,歌手和吉他手,坐在舞台后面的椅子上。虽然太太提前打过预防针,说弗拉明戈的歌和舞一样重要,我还是有些失望,觉得太简陋了。

蓦地一道呜咽裂空而出,那声音似乎不是发自歌手的胸腔而是出于极阴地界,令人全身坠入寒潭。接着是吉他手出场,但见他四指连滚,仿佛天那边闷雷轰鸣。昏暗中光悠忽闪烁,全场压抑。

歌声转向高亢,嘶哑少了、音更细了,似乎一波一波地要穿透厚厚的云层,但是那个glass ceiling 似乎是玻璃钢制成的、又似乎是如来佛的手掌心,每每欲穿透时就被压了回来,所以歌声愈发压抑。歌手开始拍掌、脚板跺地,好像是在祈求外力;与此同时吉他手和着歌手的节奏以无名指击打面板,但是拇指食指中指却反向向上连拨、发出呜咽之声。

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浮现了这样一幅图像:那是一条小街的尽头,一个头戴毡帽的男子在幽暗的街灯下自弹自唱,先是缓慢下行的哀怨凄凉,突然音调高了八度,然转换却不觉突兀;之后高低交替、最后戛然而止。观众中有的扔下几个铜板,有的却欲转身离去;毡帽昂起头来,原来他双目上还扣着一副透明玻璃片,开始叫骂。

这幅图像从懵懂到明朗、从模糊到清晰:那是1939年,那条小街在江南无锡,那个男子是操二胡的瞎子阿炳、他演奏的是《二泉映月》!

我打个冷颤,把思绪拽回来,一边聆听一边仔细观察歌手:他闭着双目、紧蹙眉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歌唱中脸部肌肉不断抽搐,愤懑、悲怆却绝不失骄傲。

接着舞娘从幕后出现。舞娘着白色纱裙和披肩、纱裙及膝,里面的拖地长裙却是大红色的;她不再年轻,我们近到可以看清她眼角的细纹,但是一如前面的歌手和吉他手,她没有一丝的自卑,颈直直挺着、微微仰视。

她舒展双臂,开始缓慢地转动;接着手臂上扬如随风摆柳,手指开始打出响指,双腿移动的幅度加大、并开始跺脚。吉他手的敲板、歌手的击掌和舞娘的响指及跺脚节奏完全一致,伴随吉他的曲调、歌手的呜咽以及舞娘的旋转竟是天然浑成、天人合一。舞娘一把撩起裙裾,大幅摆动裙bai(上声 ˇ);舞娘欲罢不能,扯下披肩双手紧握,在旋转中近两米长的披肩层云翻卷;鲜红欲滴的宽裙、洁白如乳的长披肩,有如天边大片白云的袭来、白云中一道明亮的火焰时隐时现。观众开始激动,在舞娘把披肩甩到地上定格的一刹那大家按捺不住、不顾禁令起身使劲地鼓掌。

男舞者出场了。他要年轻得多,紧身马甲外套一件深蓝色短西服,西裤仅及脚面,下面是红色皮鞋。他径直走向舞台中央,目不斜视;他站定,双手捏住衣角,下巴微微抬起、双目瞪视前方:冷傲、愤怒、深情、桀骜不驯。

音乐响起,他开始旋转,一圈两圈…他越转越快,像陀螺一般,上身绝无一丝晃动 。然后他摆动双臂,开始疾进:如果说舞娘的摆动是随风摆柳的话,男舞者的摆动就是风卷残云,刚劲、突兀;他膝盖微屈,整个脚掌用力跺向地面,鞋跟踏在内空的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他开始徐徐后退,响指“啪啪”打个不停,跺地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两只鞋跟踩出千军万马,好一个进如疾风退如细雨、进如雷电退如泻银。

他表情忧郁、眼神落寞,眼睛一直盯着远方,从没有向别处瞟过一眼。

舞男表演时舞娘坐在椅子上助兴。我注意到舞娘眼神的变化,从不屑、到游离,从追逐、到倾慕,后来口中不时发出低沉的“ezo!,”、“olé!”声响,让人觉得一出新的爱情悲喜剧正在重演。

西班牙人说,真正的弗拉明戈艺术家要有duende(灵魂)。可以说,这场演出的歌手、舞娘、舞男都具备duende。

最后舞男定格时所有观众起立长时间鼓掌;这时主持人上来说“你们可以拍照了”。

终于可以拍照了

从左至右:舞娘、吉他手、歌手、舞男

舞男演示舞步,左边是主持人

2018重回塞维利亚,终于在弗拉明戈博物馆得偿夙愿

回到住所我写下了这句话“是什么让弗拉明戈这样的愤怒和压抑?”。那一晚翻来覆去地想:‘这样抑郁狂放的歌舞,究竟是纵情的享乐还是绝望的挣扎?掩藏在弗拉明戈火焰般激情下的,究竟是极度的欢乐还是深重的孤独?曲终那一刹那的辉煌,究竟是激情的礼赞还是醒悟后的叹息? ’。

回到加拿大以后,专门学习了这段历史:

纪元711年,来自阿拉伯和北非的摩尔人占领了西班牙南部,并开始了长达近八百年的穆斯林统治。天主教的复国运动Reconquista几乎在同时开始。

伊比利亚复国运动始于1087年的托莱多、终于1492年的格拉纳达。

1491年,摩尔人的Nasrid王国兵败格拉纳达城下。为保护他的臣民,Nasrid国王穆罕默德十二世向西班牙的伊莎贝尔女王签署了屈辱的格拉纳达协定(Treaty of Granada),根据这个协定,穆罕默德十二世离开伊比利亚半岛,而西班牙王国则给予留下的摩尔人信仰真主的自由;穆罕默德十二世恪守协定,第二年撤回北非的摩洛哥,而西班牙王国则统一了除葡萄牙外的伊比利亚半岛。

仅仅七年之后,伊莎贝尔女王和西班牙主教弗朗西斯科通过宗教裁判所(又称异端审判所)开始强制Mudéjar(保留穆斯林信仰的摩尔人)改变信仰、崇尚耶稣;奋起反抗的摩尔人被镇压、不欲改变的被处死,大多数Mudéjar被迫成为Morisco(即受洗的摩尔人),还有很多摩尔人混人吉普赛族群四处流浪。受尽迫害又能歌善舞的摩尔人和吉卜赛人结合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弗拉明戈;也因为此,Cádiz、Jerez 以及塞维利亚的Triana 被尊为弗拉明戈的圣三角(Holy Trinity)。

弗拉明戈已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西班牙宗教裁判所1820年取消。

成立于1542年的罗马宗教裁判所1985年改为信理部,以应对同性恋等。

有人说现在不是五百年前,宗教也进步了,我同意。不过时至今日,在一个叫伊斯兰国的地方还在烧死不欲改变信仰的基督教徒,也还有人试图把同性恋转化成“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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