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晦兄去世了。方晦兄是非常好的书法家和篆刻家。他是陈巨来的学生,也跟陆小曼学过画。方晦兄功力深厚,他的小楷颇有自己的风格,印章则深得陈巨来的神韵。“翰墨”杂志发表过他写的一幅小楷洛神赋的字。他也给我刻过一枚印章,我现在还经常在用。字和印章见图片。

方晦兄家里以前藏有大量字画印章,但在各次运动中基本上都被毁掉和散失了,只剩下一本他父亲钤印的集子。其中有很多陈巨来为他父亲所刻印章,精妙绝伦,是精品中的精品。上海篆刻家陈茗屋专门将这些印存整理编辑出版了《陳巨來作張氏澹靜堂印存》。方晦兄为这本印存写了序。这篇序非常值得一读。这不只是一本印存的序,也是一篇极有文学价值的散文,是对历史极为真实的记录,让我们从一个侧面了解到了那个时代里艺术家的挣扎和坚持。方晦兄的这篇序和五方陈巨来的印存曾在“翰墨”杂志发表过。下面附上这篇方晦兄写的序,这五方印存以及这本印存封面的照片。
张方晦:陳巨來作張氏澹靜堂印存序
陳巨來老師跟我父親張澹秋是青年時代的好友,兩人同庚肖蛇。對國學文史經典的熟習以及對文物書畫金石的愛好,使他們的友誼非常誠篤深厚,還很高雅。父親一直以教書爲業,巨師是金石名家,以治印贍養著大家庭數房老小。但是他們都很悠然自得,因爲那時經濟不愁,精神自由,社會上自有一個供他們泗泳的、源遠流長的傳統文化之洋。
那個時代的文化人好像都坐擁書城,收藏豐沛。這不完全是他們本人的聚積,還來自這種家庭的好幾代的傳承。父親買到上好石章,就拿給巨師篆刻名章閑章,或齋名堂名的圖章。他曾請王福庵、鄧散木、方去疾等名家刻印,但結識巨師以後,就不再用別人的作品了。順便說一說,那時好的石章一點也不貴,根本不是一種負擔。不像幾十年後的二千零幾年,我在上海南京路上看到一家名叫“壽山石”的商店裏有一方石章竟然標價三十萬元。我想,一個挖礦的農民工,大概一輩子也只能賺到這些錢吧。
由于家庭影響,我十歲出頭,也開始閉門造車,刻圖章了。父親說,這樣怎能刻好?我領你去跟陳伯伯學學吧。這大概是1954、1955年間的事情。巨師並沒有多教我關於篆刻的事。第一天他示範了一些操作程序,以後就叫我看他刻印。他一手執石,一手操刀,坐在他的太師椅上,邊刻邊跟我聊天,如此而已。老實說,每次去他家,印象更深的,是星期天早晨,我一定能在樓下看到正在對鏡梳妝的巨師的侄女“三囡”陳玉丞。她跟我同年,當時十二三歲。她紅著臉給我開門,笑嘻嘻的。(後來她醫學院畢業被分配到貴州當醫生,一直做到退休)。巨來老師很喜歡我,曾經帶我去參加首屆中國金石篆刻研究社籌備會成立大會,十多歲的我也站在名家行列中合影一幀,算是正式成員之一。1956年,我的國畫師父錢方軾去美國與家屬團聚,巨師又引薦我去拜徐志摩夫人陸小曼女士爲師繼續學畫。
我母親名周靜寀,從前當律師。父親名字中的“澹”與母親名字中的“靜”,應合了他們最尊奉的諸葛名句:“非澹泊無以明志,非甯靜無以致遠”,這就是“澹靜堂”的來歴。巨師刻過不少“澹靜堂”和“澹泊甯靜室印”,但是我從來不知道家裏哪一間屋子叫做澹靜堂,就像父親的“忘庵”、“忘言草堂”和“臥霜齋”一樣,都只是他的詩意想像中、或者神往境界中的書齋或書房而已。
但是,這種日子很快就到頭了。到了1960年,我就跟隨被流放甘肅荒漠的父母“西出陽關”了。我非但學印學畫未成,還從尚未畢業的南洋模範高中和整個上海市消失。不久,父親在五十餘歲之齡凍餒病重而逝。此前,巨師已經被押出上海送去淮北做體力勞動。這些巨變,來得這麽意外,這麽迅猛,簡直令人如遭雷擊,魂飛魄散。等到一切都過去,我也夢幻似地重返上海時,已經時屆八十年代了。在這之前,我曾在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驚險地巧遇過巨師一次,但別說“暢敘”,連簡短交談都無可能。
1980年底我回到早被放逐至父親原籍農村、母親與弟妹已經種了十七年田、“文革”中曾被抄沒幾百次的徒有四壁的“家”裏。弟弟交給我一部黴爛不堪的《辭海》,一本外頁和背角悉遭蛀蝕的先父钤印的集子,裏面是陳巨來老師爲他所作的全部印章。我們的這個所謂的書香門第,除了這兩樣東西外,一張紙片也沒有留下。
父親的全部印章,是我們失去一切財物、1962年從大西北戈壁沙漠狼狽回鄉時隨身攜帶著的。父親已亡,他的愛物我們絕不捨棄,何況石頭可以永存。誰能想到,到“文化大革命”,世上就不再有永恒的東西了。弟弟告訴我,農村的“紅衛兵”,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種美麗得令人心醉的石章;抄家時,不是當場砸碎,就是公然拿走。僅剩的一些,弟弟妹妹把錦盒燒掉,用塑料薄膜把每個圖章厚厚緊包,然後塞入一個加蓋的鐵罐子中,用蠟繩綁住罐子,沉入宅溝,另一端紮緊在大樹根上,以圖避過抄家之劫。沒料到,不久後,公社決定砍樹填溝,一轉眼還沒有來得及尋回秘藏之物,那條繞宅一圈、幾十米寬、一百幾十年歴史的張家宅宅溝,就“滄海桑田”了。
1984年2月我四十二歲,在上海閩江酒家舉辦遲來的婚禮。我對巨師說:“你體力不好,行動不便,不必光臨了。”他說,“你的婚禮,我爬也要爬得來!”當晚,他由蔡乃康師弟陪伴扶持而來。
萬萬料想不到,一星期後我收到中國畫院的訃告,巨師于當月以八十整壽逝世。
感謝陳茗屋兄爲我整理編輯出版這本不可思議地留存下來的印集,既爲悼念先父,亦爲紀念巨師。陳巨來老師的作品集子,無論何時,打開驟見,其精妙絕倫,光芒四射,永遠令人心魂爲之一震。
(2013年8月19日張方晦於紐約)






下面五方印章是陈巨来刻的,从这本印存中选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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