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修行的创作:黄锦江的艺术实践

黄锦江是一位兴趣广泛、多才多艺的艺术家,这也与他丰富多样的人生阅历有关。包括早年经历知青下乡,1974年进入香港,尔后从事舞台美术、电影美术,后来也作为演员(这可能也是许多香港电影迷的童年回忆),直到1980年代末移居美国,他的艺术家身份才更加凸显出来。

林青霞 黄锦江 吴天明

林青霞 黄锦江 吴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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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江的创作以书画为主,然而不拘定法,如同他自称创作过程中“不喜欢重覆的东西”,因此在材料和技法的选择上显得非常自由。从这个角度来说,创作之于他并不是因循成规的纯粹技术性问题,而是要时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此,这次展览标题“念念知非,念念弘一”[[i]]所表明的体悟与对于弘一法师(1880—1942)的致敬也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是人生哲学上的自觉,另一方面可说是艺术思维上的自觉。

一、多变的风格与水墨的现代性

绘画方面,黄锦江虽以水墨材料为主,画法却非常多样,比如在媒材上运用丝网印、将纸揉起来涂色等方式营造丰富的肌理,然后再进一步加工。他也经常反覆描绘同一题材,并且在每次创作中实验不同的构图或技法,比如在他一系列以“女体”为对象的绘画,可以看出在构图上的不同探索,包括运用背景的色块、人物前的竹帘、甚至并置不同的画面,从而达到压缩景深的平面化效果。

另一方面,这些“女体”形象也与许多艺术史中的案例有关。因为它们本来自于基督教典故“苏珊娜”(Susanna)衍生而来的“浴者”(the bather)形象,以及希腊神话题材中常见的躺卧的姿态,这些姿态随着学院教育的普及早已世俗化,成为模特的常规操作。在近代中国,则随着与欧洲艺术教育的接触而开启了类似的学院体系。尚未出家的弘一法师(李叔同)就是最早引入并在国内实践人体课程的人,随之也引起“能不能画”、“该不该画”的争议。如果撇开这些当时的道德纷争,而从艺术形式的视角来看,还有“如何画”的问题。事实上,许多在海外学习的艺术家如潘玉良(1895-1977)、林风眠(1900-1991)等,并未全然接受欧洲学院派的画法,相反的,无论他们使用哪种绘画媒材,仍可以发现通过修长而柔和的轮廓线所展露出来的“中国底蕴”。

黄锦江描绘的人体也具有这类特征,在部分作品中,他也运用柔和的曲线来描摩人体的轮廓;另外有些作品中的人体,则只以色块晕染而成,而没有勾勒任何的轮廓线。这两种现象一方面反应出现代水墨名家对他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应出水墨在现代化历程中的两个主要方向,也就是对于线条和墨色(晕染效果)的研究。从媒材所构建的绘画体系来说,欧洲从壁画、蛋彩画、以及后来的油画(架上绘画)所形成的材料惯性,造成了绘画载体是从底基物、吸收性底层、颜料层等堆叠而来,因此它的创造性往往体现在对此的解构,比如再往上添加东西的“拼贴”(collage)、割破画布的封塔那(Lucio Fontana, 1899-1968)、或者辩证画布表面和背后框架的支撑物/表面(Supports/Surfaces)运动。相对的,中国的绘画体系随着纸的发明,纸本或绢本作品便与壁画的工艺和材料分道扬镳了。尤其宣纸相对脆弱的材质,使其表面不能过度堆叠其他材料,其吸水性也使艺术家只能进行“一次性的”、不可修改的操作,也更加凸显出艺术家对于绘画中的身体控制与对偶然效果的掌握。

二、书法的现代性与写字

此外,这种对于线条的关注也与书法密切相关。它标示着自唐代张彦远论及的“书画用笔同法”[[i]],以及元代赵孟頫的“书画本来同”[[ii]]等论述开始,一种以书法笔法替代绘画笔法的文人画体系与评价方式逐渐形成。而书画现代化的需求则迫使我们重新检视两者之间的关系。其中一种论点,就是将书法和绘画的关系倒转过来,不再以书法的笔画作为绘画线条的品味,而是“画入书法”,将绘画的某些元素或工作方法带进书法领域中。

然而,书法是否有现代化的必要?又或者以什么方式现代化?仍是备受争议的。比如学者曹意强曾举出实例,不熟悉书法的欧洲艺术史家,对于融入更多绘画元素的现代书法的喜好程度,远不如传统的书法。他称之为书法的传统与现代性的悖论,“书法形式愈传统,愈具有现代性基因。”[[iii]]

这个现象其实从现代主义的品味可以得到解释,因为现代主义对于艺术学科自身的讨论,隐含着对于“纯粹性”(Purity)的追求。换言之,在书法原本的体系中,已经通过“行气”、或者邓石如所指出的“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iv]]由此架构起笔画之间的关系,“绘画化”了的书法反而破坏了其纯粹性。 从这个角度来说,黄锦江的书法并不强调实验性,相反的,他的书法更多是关注于“写字”本身而非视觉效果。他曾谈及自己的书法启蒙老师所说的,书法的巧妙之处在于“每个字放松一点,字与字之间密切一点。”这个论点可说是邓石如论述的白话版。弘一法师在“谈写字的方法”一文中,也表明了书法整体性的重要:“章法五十分,字三十五分,墨色五分,印章十分。”[[v]]因此,一如弘一法师的书法着重字与字之间的关系,用笔上逐渐化方为圆、收敛笔锋,黄锦江亦不在笔法上着墨过多,而是强调字句的结构与笔画拖曳的自然状态,不过度引入绘画性的效果以保持内容的可读性,从而构成错落有致的文字组合。

三、创作作为一种自我工作

最后,关于黄锦江的创作态度。或许是受到舞台与电影等经验的影响,他的作品并不追求单纯的形式,因此尽管他的创作手段非常自由多变,却从未真正地处理过抽象艺术。相反的,“有意义的内容”一直是他创作中不可忽视的部分,这从他的具象绘画、书法作品中精挑细选的文字内容可以看得出来。

其中,有些意义是之于个人的。比如黄锦江描绘了许多弘一法师的肖像,包括弘一法师圆寂前留下的书法“悲欣交集”四个字,也被他反覆当作书法的主题,显示出他对于弘一法师的修为与艺术造诣的景仰。另一些意义则是之于公众的,比如“自在观音”、“达摩”、“三国”、“女体”等看似“俗套”的题材,然而这并不是迎合公众需求,而是通过为这些中国文化的母题(motif)或学院成规赋予一些新的形式语汇或新的诠释,从而为观众开启一个重新思考文化本源的道路。在黄锦江的书法作品中也是同样的情况,他经常选择佛号、佛经、诗辞、歌词、名言、警句,然后以不同的方式一再书写它们,就像为之建立系列一样。由于文字的可读性,书法作品的意义也比图像更为清晰直接,如同一种箴言,也更明确地表露出艺术家的人生观。

因此,要深入理解黄锦江的艺术创作,不能受限于艺术形式的变化。因为这些变化实际上是创作过程中不断地自我觉察的结果,而艺术创作实际上是在不断地自我对话,在省思前一次的作品、以及关注当下正在做的作品中,一点点产生转变的。因此,黄锦江对于弘一法师的看法,或许也反应出他自己对于创作的态度。他说:“弘一法师不论在哪个领域,永远是自己是一个人修行。我觉得艺术家应该跟苦行僧有点像。”

黄锦江书画作品

黄锦江电影作品

《火烧红莲寺》剧照

周星驰的《国产零零漆》里面扮演反一号金枪客

黄锦江与刘兆銘  2023年四月初香港

[[i]] 取自弘一法师的名句:“智者达观三世,念念知非;愚人只重目前,憧憧造恶。”

[[i]] 张彦远(唐),《历代名画记》卷二,《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628199。

[[ii]] “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赵孟頫,《松雪论画竹》。

[[iii]] 曹意强,“‘画入书法’与中国书法的现代性基因”,《新美术》(2007:1),页15-21。

[[iv]] 包世臣(清),《艺舟双楫》,《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437582。

[[v]] 李叔同,“谈写字的方法”,《李叔同说佛》,(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转引自《读书》,https://www.dushu.com/showbook/121148/172396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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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丽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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