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开始不洗肾

我在15号病房门前竖立良久,举起的右手犹豫着迟迟不能轻击而入，我只想简单地告诉他:今天的洗肾护士太忙了，洗肾会晚一点开始。当我以沉重的心情正视这个刚刚被宣布生命只有最后二个星期的病人，被他平和而纯净的目光所打动，他悠悠而壮重地告诉我:“ 今天开始不洗肾。”

15号病床杰夫以贫血、急腹症入院。杰夫先生噁心呕吐，右上腹胀痛上消化道不适症状断断续续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昨天上午突如其来的阵阵绞痛犹如那施虐的风暴重袭南加把住家的垃圾桶任意吹到街上打滚一样凶猛刚烈把他击倒。救护车把杰夫送到急诊室时他的血压几乎测不出，血色素掉到4.8，血容量只有18，血小板也低到不足以凝血，加压急输四袋血浆和二袋血小板及在升压药和补给液体后，杰夫面色渐有红润神志也逐渐恢复。

现代医疗精良设备永远是医生们最好的伙计，也在几分钟内把“好人”、“坏人”定性无疑。二十分钟后全身CT断层扫描显示：晚期肝癌伴肿瘤破裂出血，胰腺肿块，两肺结节，纵隔、后腹膜多发淋巴转移瘤。死亡通知单就这么落到了杰夫头上，医生告诉他：“你的生命只有两个星期。”

平静，淡定，出乎常人意外的温和杰夫微笑着反应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我错愕，我迷惘，我认知障碍！有什么样的生活经历会使自己期待死亡？有什么样的心灵异感会使自己视死如归？一个行将死亡的人故事这样展开。

杰夫所居住的美国南加州是一个社区不大的几十户人家的温馨小区，用杰夫的话说：这里的人们从祖辈开始住在这里从不卖房、换房。他们的房子只传给自己的家人，老人走了就由他们的子女主动回来居住。周末只要有人一吹口哨，就可以在那家院子里开个party；平时有人出门旅行，家里宠物放在谁家都一样溺爱；哪家有人生病卧床不起，左邻右舍都会主动帮忙料理家务，再给病人吹烟喂食；家家户户门前庭院山石别致、花草美丽，后院泳池清波荡漾、果树丰盈；我眼前出现的完全是一幅人间情意脉脉，世外挑源的画面。

然而2011年的最后一天，一阵巨响震破街区，冲天的火光很快化成一团团浓烟卷走了五条人命。

2011年12月31日，夜已很深，杰夫载着太太和二个儿子正访亲回家驰过左边的大转弯已经可以看到自家门前还在闪烁的圣诞彩灯了，突然一阵强光射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的Chevrolet （雪佛兰）直冲而来，“轰”的一声巨响，两辆车相撞后他的车被弹到街上柱子上翻倒过来，挤压变形不堪的车身在刚加满油箱的喷射中熊熊燃烧。肇事者是邻居19岁的孙儿酒精浓度高达1.9％（美国认定酒后开车的血液酒精浓度为0.05％）正带着女朋友由于他俩都没系保险带被甩出车外，驾驶的孙儿头颅粉碎性骨折，女友肺出血都当场没有生命体征。杰夫贤惠美丽的妻子和分别十一，十三岁的俩个儿子都没有看见新年的曙光。

杰夫是唯一一个在这场灾难性车祸中存活下来的人。他失去了双腿，严重灼烧的皮肤疤痕累累，肾脏挫损衰竭，从此就靠血液透析洗肾过日子。这个遭遇过生命死亡的人，所有的苍桑都写在身体的表象上，唯有那双碧蓝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自信。

杰夫继续缓缓的告诉我，上苍没有让他在4年以前和家人一起离去，是要让他在世界上完成最后的使命。走过失去亲人的痛苦，走过严重抗病痛的压抑，杰夫以他残存的生命，活跃在社区，在学校，在监狱各地教育这些酒后驾车的妄命之徒。杰夫并以他宽阔的胸襟，感恩的心念，原谅了邻居老太太的孙儿，没有仇恨，没有索要一分钱的赔偿，并一如既往的照顾着这位老人比她自己的儿女还要勤快，说起自己居住的街区杰夫还是这样的自豪。

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我从沉痛中回到现实，我对杰夫的坦然诚实地说：“你知道不洗肾就意味着什么? ”杰夫说，你不就是想要告诉我:停止洗肾我两个星期都活不到吗?!!上帝已经对我非常仁慈，让我多活了这些年我决无贪婪之心，现在马上就可以和我太太和孩子们相聚了，我感到非常满足和快乐!

我转身轻轻地关上病房的门，还杰夫一个心静如水的心愿。回到station拿起电话我把15床的Hemodialysis(血透)cancel了。

杰夫立下遗嘱死后要把角膜留给需要再见到光明的人。(根据1 legacy医学遗赠，癌症病人可以捐献角膜)。我的眼前一直飘浮着这个高位截肢，全身疤痕的45岁男人那双碧蓝纯净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