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命在28岁嘎然而止,要做一个新嫁娘成为永远遗憾的梦。
题记
走过21号病床时,我从留着一条缝的房门内瞥见一个弓着背的身影用双手来回地做着搓揉的姿势。
今天班上重点要关心的病人,原来21床在list上。辛迪,女,28岁,结肠癌IV期。后面还特意加注了一句家属对医院服务颇有不满。
辛迪,是我科刚从新冠病房转回中风病房后第一批入院的病人。二天前,她刚从墨西哥治疗后回美国。剧烈的头痛伴视力模糊,不断地呕吐,疑肿瘤脑转移,而入我科。打开病例,结肠癌伴肝,肺转移,并浸润腹膜形成冰冻盆腔,亦即大网膜都种植了肿瘤;大量腹水,全身浮肿,严重营养不良。医生在辛迪的病例中富有同情心地写道:目前除了支持疗法,病人不再接受任何Aggressive治疗,病人拒绝入院,五月准备结婚。
我轻轻推开21号房门,一股怪味马上把我燻倒。虽是戴着双层外科口罩,不争气的眼睛被刺的眼泪啪啪往下掉。辛迪端坐在床上,那块红色的包巾,非常艺术地包裹在头上。这张端庄的脸,双眼极富个性,紧抿的双唇,微挑的嘴角,似乎披上了一层面纱,而难掩暗淡的愁伤、清冷,还有死寂。幻觉一般的蒙娜丽莎的脸跳入我的脑海。
房间暗淡而肃静。正在弓背给女儿按摩双腿的母亲马上直立了起来。在我一番自我介绍后,母亲的话匣子打开了。护士没有及时给止痛药;不准时帮病人翻身;上厕所找不到人帮忙;病人呼吸急促也不见呼吸治疗师来处理;明明知道病人恶心呕吐,还把硬梆梆的鸡块送到床边;病人这么虚弱,物疗师还要病人起床做锻练;云云。噢,看来这位母亲怨气不少,这些都是屋上架屋的问题。
“我可以开一盏最柔和的灯吗?”我谨慎地问道。高挑的母亲看了女儿一眼,点了一下头。我把自己的工作电话留在了careboard上。表示若有任何需要,任何问题可以直接找我。我们团队宗旨:减轻病人痛苦,努力给出最满意的服务。
借着灯光,我看见隆起的被单上渗出褐绿色的污秽,征得病人同意后,我掀开被单,病人左侧结肠袋漏出的粪液浸湿了一大片。噢,臭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还有腹部抽水后怎么也闭合不上的洞,正潺潺地向外渗出腹水。
我提议先帮病人清洁一下。把colostomy bag 换了,把leak 区域换上干净的dressing.
“不!”这个你不需要帮忙,“你只要把所有的东西给我准备好。”母亲语气很坚决。
我跑到supply room,把清洗液,结肠袋,大量的纱布,棉垫,胶布放进了patient’s belongs bag,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进入了病房。母亲,执意要自己来处理渗出创口,示意我可以离开。我跟她解释,我必须要看到打开后造瘘口的情况。
摘下结肠袋,我傻眼了。多处弯弯曲曲疤痕的腹部上,左下腹小小的降结肠腹壁开口处,湿红、糜烂、肉芽往外翻着,周围的皮肤水肿,新的结肠袋根本贴不上去。右下腹的针眼洞顺着张力外渗量不小。
原来母亲要自己亲自处理创口,是不想覆盖这些漏道,让腹水逐渐放出,这样可以减轻女儿的腹胀痛苦。一个没有医学概念的人,这样的处理是完全错误的,不但不能引流腹水,而且造成很大的感染机会。我耐心跟她解释和示范后。她终于很放心的交给我来处理。
在我要离开病房时,辛迪终于开口了,“谢谢你!”声音非常柔和,嘴角挂着一丝隐隐的强笑,又回到了蒙娜丽莎的画中。
我打开辛迪的病史上写下了:wound care consultant.
早上五点刚过,是医院抽血时间。床位护士A气呼呼地跑来跟我说,21床的家属又要我行我素,要找你。原来,辛迪右上胸有个Port-a-Cath皮下静脉植入导管。母亲坚持要从这里抽血,而护士A认为,不可能!这个静脉管只能做化疗用的,平时谁也碰不得。
我仔细地查看了一下皮下静脉管,摸着像烂棉花絮样肿胀肢体,跟家属解释道,这个静脉管确实是为化疗专用的,不能从这里抽血主要是为防止感染,并保护catheter,但是有医生的order,专业护士来抽血也是可以的。我们现在不抽血,等早上她的主治医生来决定好吗?母亲非常理解的点点头。
我又在辛迪的病史,Dear Doctor 一栏,给她的主治医生写了一段长长的留言,解释为什么要通过porta catheter 来抽血。希望医生能够理解,给个变通的order,并嘱咐早上Charge nurse follow up.
晚上回到病房,得知主治医生同意了,然后病人也抽了血。
我去看辛迪的时候,母亲很客气,握着我的手不断地表示感谢。很显然,对于这样的病人和家属沟通和理解都非常重要,一个很小的动作可以帮助解决病人的痛苦,不正是我们护理的职责吗?
辛迪在病房里是少有的受到特殊照顾的病人,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谁又会夺取一个母亲24小时在床边陪伴女儿的权力。我对这位母亲打趣地说,我们12小时两班倒,您却是一个人日日夜夜值两个班,如果要发护理证书的话,您是加强型的。
母亲偶尔离开的时候,父亲会在床边。父亲一定是爱女心切,每次来都要把粉红色的TED hose帮女儿穿上。卡在弹力袜内的大象腿,就像扎紧煮熟的的粽子,条条痕痕,太难受了。辛迪让我帮她退下来,管它什么促进静脉血液回流作用,对辛迪这种预防已经杯水车薪,我宁愿让她舒服些,也不要看她这么受罪。只要她父亲一走,我毫不犹豫地帮她卸下弹力袜。
医生已经多次跟病人谈及临终关怀,但具有强烈生存愿望的辛迪每次都望着母亲。
“不!”这个否认总是从母亲口中说出。家属和病人都不愿意签下DNR.
辛迪虽然已经停止了补液,可她的身体就像一团发酵面团,不断地往外膨胀着,每四个小时只有几滴小便。癌细胞,这个可恶的酵素正在逐渐吞噬着一个年轻的机体。
我在周末见到了辛迪的未婚夫一埃瑞克。之前已经知道他和我们是同行,不过他在军队服务,是一个军护。这个男孩个子不高,大大的头,一脸净白,笑起来双颊陷进深深的酒窝里。
“我们原本是这个月结婚的。”我点点头表示知道。
“我们是邻居、同学。”埃瑞克侃侃而谈。
“哦,青梅竹马,怎么结婚拖到现在?”我的为什么呢也在产生酵素。
“以前只是玩伴,她小时候一直生病,是克隆氏症。直到六年前,诊断出结肠癌,我才向她表白,我要陪她一直走下去。”
有一种爱情叫:你生病我陪你不离不弃!
我由衷地对这个男子起了敬意。
曾经历过四次腹部手术,两次结肠及两次小肠部分切除加肠系膜切除,多处肝肿瘤楔形切除及肝动肺栓塞,连胰腺也切的只剩下一个小尾巴;前后经过21次化疗;而偏偏体内的癌细胞兴风作浪-打不死的小强。辛廸隆起的腹部似怀胎十月,双下肢肿胀的似大象腿,皮肤腊黄,呼吸困难,恶心呕吐,骨骼、脑部,全身转移,多器官衰竭。全身疼痛正折磨着她。
停止了白蛋白,停止了输血,停止了一切检查。镇痛是她现在唯一需要的。今晚很特别,女孩累了。就在二个小时前辛迪的生命code改变了,DNR/DNI.开始静脉滴注吗啡,辛迪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我推开门,房间里已经有很多家属,房间依然很暗,压抑的使人喘不过气来。我跑上前,“希望你不要太辛苦!”她,睁着恐慌的眼睛,非常吃力地蠕动一下嘴巴,“谢谢你!”然后挤出了最后一丝苦笑。
45分钟后,辛迪的心率突然急速下降,很快成为一条直线。等医生来宣告病人没有生命体征时,天花板上一缕蓝光直射在床边地板上那滩灰褐色的污水上。
“你小心!”母亲提醒道。
噢,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我回头看到那么一张平静的脸,没有一滴泪水,似乎所有的痛苦和压抑都解脱了,这让我非常惊讶。
“你们把她交到了上帝手中。”母亲拉着我的手,并露出了三个星期来,我第一次看见的释怀一笑。
护士助理J马上跑过来跟我说,“不要让我去清理body.”显然,这个新助手心理没有准备,我看了她一眼,没作声。而母亲却不肯离开房间,坚持要帮忙一起清理遗体,我答应了。最后我叫上床位护士,我们仨人帮助整理遗体。
清理背部时,遗体向左一翻倒出大量液体,完全没有料到,赶忙找来大量浴巾塘塞;向右一翻,哗啦啦又从口中源源不断涌出液体,打湿了刚换好的全部床单,使我们有些措手不及。几十年了,清理遗体留给我们永远是逝者最后一坨大便,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夜这样汹涌而来液体。试想,一个停止呼吸的生命,能够倒出这么多的液体,只能是一个机械运动。可见辛迪活着的最后阶段,她体内的各个器官已经不能行使其功能,只能作为贮藏器,尤其是空腔性脏器消化道,使水份聚积在体内,越来越多,身体越吹越“胖”,现在随着呼吸的停止,这些液体终于无处可藏,全部倾倒出来。现在我们把遗体反复左右翻动多次,把液体慢慢倒了出来。浙渐整个遗体像泄了气的皮球憋了下来。
“她,一直很瘦,身材像我。”母亲,像是在欣赏一件精致的物品叹息道。
清理上肢时,突然发现辛迪的一双手非常纤细,非常美丽,非常软柔,图着鲜红的指甲油。谁会相信这是已经停止生命呼吸的一双手,明明还带着温度。
“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母亲告诉我,辛迪是一个独立音乐人,她一直在对音乐标新立异的梦想中畅漾着。
我拉起辛迪的纤纤玉手把它们左右重叠交叉地放在她的胸前,又帮她戴好了那条红色的头巾。她熟睡了,显得非常安详,永远地睡去了!
走出房间时,走廊里传来揪人心肺的哭泣声,埃瑞克泣不成声地来到我的面前,“谢谢你们,给她最后的细仔的照顾。”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我。
新冠疫情以来,这是第一次与人拥抱。但是,我没有拒绝对死者家属一点慰藉。
“她在上帝的手中。”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我也是一个护士,你们的行为深深地感动了我。让我牢记以后怎么去照顾病人。”埃瑞克非常动情地说,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辛迪(Cindy)这个霸气名字,有创造力、善于表达、勇敢的意思。而她一个美丽的追梦姑娘却再也没能成为一个新嫁娘。
死亡不会比生病更痛苦;死亡是悲伤的,而生病是折磨的;为我们活着的温馨和骄傲好好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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