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法兰西：达芬奇最后的日子

从米兰到昂布瓦兹

1499年10月的一个下午，法王路易十二步入米兰圣母感恩教堂Santa Maria delle Grazie。他刚刚击败米兰大公斯福尔扎 Sforza、占领了这座历史名城，同时觊觎心目中的明珠拿波里Napoli王国，志得意满；不过他现在只想看一幅画。

他当然知道列奥纳多这个名字，但也没对一幅画抱太大期望，况且是在一座道明小教堂的饭堂里。

饭堂很暗，路易十二眉头一皱。“画在对面”，随从殷勤地说；顺着随从手指的方向，路易十二眼前一亮：西射的斜光照在对面的墙上，那里摆了一张长条餐桌，后面坐着十三个人、中间是耶稣两侧是他的使徒；「最后的晚餐」是教堂常见主题，他见过无数，但是对面墙上的场景却让他身临其境的感觉，包括餐桌两侧的装饰、头顶的天花板、窗外的远山和餐桌下方的十三双脚。他急切上前看个究竟，太逼真了，连餐盘上的面包和水杯里的水都跟真的一模一样！

“跟去年比颜色淡了一些”，教堂主持说。

“这里太简陋、放在这里太糟蹋，这幅壁画deserve一座殿堂”，路易十二对主持和下属说。

确实。墙壁很薄、水汽不断从外墙渗入，画面褪色严重；路易十二想把画搬到他的法兰西王国。

国王的话就是圣旨，下属紧锣密鼓地折腾了几个月最后发现是不可能的任务：画太大而墙壁太脆弱、勉强而为之会毁掉这幅伟大的作品，最后只能垂头丧气地报告。

“那我就要列奥纳多”，贵为万人之上，国王不会退而求其次。

这也不容易！没有了东家^【注1】，达芬奇这时在马克西米利安的德国和意大利各城邦之间“流浪”，等他们找到达芬奇的时候，他已经在为佛罗伦萨共和国工作了。路易十二通过其下属、“瓦伦蒂诺公爵”波吉亚聘请达芬奇做罗马涅的建筑师和工程师；国王需要名、画家需要钱，双方一拍即合；但是画家也有原则：他不去荒蛮的法兰西！^【注2】

没关系，国王有权有势；终于，为了“御用画家和设计师”这个称号，达芬奇1507年初再回米兰，不过这回金主换成路易十二了。1507春天，路易十二来到达芬奇在米兰的工作室，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圣安妮」和「蒙娜丽莎」，惊为天作；不过达芬奇志早已不在绘画、他急于向国王展示的是他的运河与城市规划。

1515年10月，达芬奇在米兰再度觐见法王，这一次是跟随教皇利奥十世参加新法王弗朗索瓦一世收复米兰的庆典；由教皇主持的庆典在米兰大教堂举行。不知为何，弗朗索瓦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四下张望；突然间他撇下利奥十世走向观礼人群，教皇有些不知所措、众人也是不明就里；弗朗索瓦一世旁若无人地走向躲在要员后面的达芬奇，拉起他的双手诚恳地说：“为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真心邀请你去法国”^【注3】– 原来弗朗索瓦更是达芬奇的超级粉丝。

此刻的达芬奇，健康每况愈下、资助人朱利亚诺·美第奇刚刚去世、而利奥十世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突然之间，皇家首席画家、首席设计师、首席工程师的称号加上一座城堡和两千埃居 écus的年金，法兰西不那么荒蛮了！

于是1516年初，达芬奇带上他的手稿、油画、两个心爱的学生和一个仆人，翻越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奥斯塔山谷Valle d’Aosta^【注4】，坐了两个月的骡车来到千里之外卢瓦尔河谷的昂布瓦兹Amboise；在这里，弗朗索瓦早已把自己幼时的家「克洛•吕斯城堡 Chateau du Clos Lucé」^【注5】收拾出来留给了达芬奇。

已届暮年的达芬奇虽然踌躇满志、奈何力不从心，或许因为兴趣转移、更可能因为力所不逮，实际上，1508在米兰作「施洗者圣约翰Saint John the Baptist」之后，达芬奇再无新的作品；他带到吕斯城堡的三幅画^【注6】也没有完成。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弗朗索瓦一世对这位天才大师的崇拜。为聆听其教诲，他专门修建了一条地下密道，从昂布瓦兹皇家城堡直通吕斯城堡，这样他可以和大师彻夜促膝长谈。他感慨地说，列奥纳多“是这个星球上所知最多的人，不仅精通雕塑、绘画和建筑，还精通哲学”^【注3】。为答谢国王的厚爱，1917年他在城堡为法王和皇亲贵胄举办了一场「世外桃源」晚宴，“天蓝色的顶篷罩住了整个庭院，上方挂着金色的星星、像天空一样，天空的一侧是太阳、另一侧是月亮。火星、木星、土星、十二个星座的天穹就在我们头顶，多么美妙的景象！……在四百个双臂烛台的照耀下，黑夜似乎被赶走了。”，年轻的米兰大使维斯康蒂 Galeazzo Visconti在信中这样激情洋溢地描述这场盛筵。

1517年5月年到1518年3月，阿拉贡Aragon红衣主教Louis d’Aragon游历奥地利、德国、佛兰德和法国，于1517年10月10日特意到昂布瓦兹拜访，他的秘书 Antonio de Beatis 记录了这次访问：

“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 – 这个时代最好的画家 – 向主教大人展示了三幅画作，一幅是一位佛罗伦萨女士，另一幅是年轻的圣徒施洗约翰，最后一幅是圣母与圣婴跪在圣安妮的膝上，三幅画都完美极了。由于右手麻痹^【注7】，人们不能期待他新的大作，但他仍然可以给画润色并教授别人。他用绘画演示解剖学，包括肌肉、神经、关节和内脏。他还研究水的性质、研制各种机器，这些手稿如果出版将是非常大的成果。城堡里有一个图书馆，其中一个漂亮的书柜里放了一个大星盘，整个宇宙星图都被绘制其内。城堡下面有三个花园，里面种满了果树和乔木，从画廊可以直达花园”。

阿拉贡红衣主教路易拜会达芬奇

虽然不能绘画、弗朗索瓦也从不要求新作品，达芬奇的大脑却没有停止创造。他向国王的母亲路易斯•德•萨瓦呈上了理想城市罗莫兰坦：那座城市是立体的，下层是下水系统，中间是运河、船闸、公路、作坊和商铺，其上是公共花园、宫殿和民居；他又向年轻的国王献上了一座理想城堡的设计^{【即香波堡，见注8】}；他并坚持撰写有关天文、解剖、工程和数学的研究笔记。

研究笔记在1518 年 6 月 24 日这一天戛然而止。那是一篇有关几何计算手稿，下方写着“汤太凉了，等一下”，这是大师留下的最后文字。

1519年 4 月 23 日，自知时日无多的达芬奇留下遗嘱^【注9】；十日以后，他与世长辞，下葬于皇家城堡的圣弗洛伦丁学院教堂 Collégiale Saint-Florentin^【注10】，此时法国的文艺复兴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指引下刚刚拉开序幕^【注11】。

克洛•吕斯城堡 Chateau du Clos Lucé和中央庭院花园（第一个花园）

达芬奇的卧房

按照卢浮宫的诠释，蒙娜丽莎背后风景的下半部没有完成。达芬奇在1503年开始绘制这幅实验性画作，其后一直随身携带它直到法国，但是从未完成。弗朗索瓦一世后来买下了这幅画并纳入皇室收藏。

第二个花园

第三个花园里都是达芬奇发明的现代复制品

我也来玩儿玩儿

「理想城市」- 吕斯城堡展厅

全方位影院 – 吕斯城堡展厅

昂布瓦兹皇家城堡

弗朗索瓦一世卧房，画是Francois-Guillaume Menageot的”列昂纳多死于弗朗索瓦一世怀抱 The death of Leonard da Vinci in the arms of Francis I” （原题图有误，感谢北栖网友指正）画是安格尔绘制的「弗朗索瓦探望临终的达·芬奇」（复制品）

从顶层楼台看城堡

达芬奇雕像，据说这里是圣弗洛伦丁学院教堂原址、即达芬奇葬礼所在

圣胡伯特祷告堂 – 达芬奇最终的栖身之地（正在维修，网络照片）

我们住的单元（红车侧面）就在皇家城堡下面，旁边那个房子住的是皇家城堡杂役的后裔

夕阳下的昂布瓦兹皇家城堡

克洛•吕斯城堡 Chateau du Clos Lucé及花园

昂布瓦兹皇家城堡

备注

【注1】达芬奇的东家（资助人patrons）包括美第奇家族the Medici，米兰大公斯福尔扎Ludovico Sforza，意大利红衣主教、有“瓦伦蒂诺公爵”之称的切萨雷·波吉亚Cesare Borgia 和法王弗朗索瓦一世King Francis I of France。

【注2】十五世纪末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鼎盛时代，而法国的文艺复兴是从路易十二占领米兰公国和Napoli王国之后开始、到十六世纪中叶弗朗索瓦一世时步入正轨。

【注3】这段话来自1971年意大利国家电视台的《The Life of Leonardo Da Vinci 莱昂纳多达芬奇的一生》第五集；这个微型系列剧获1972金球奖。

【注4】Valle d’Aosta奥斯塔山谷在阿尔卑斯的意大利境内，海拔4808.75米的欧洲第一高峰-勃朗峰-就位于该大区与法国上萨瓦省的交界处，奥斯塔山谷一年有九个月被白雪覆盖。

【注5】克洛•吕斯城堡 Chateau du Clos Lucé: 1490年法王查理八世购得此处作为夏天度假屋；此后弗朗索瓦的母亲、摄政王路易斯•德•萨瓦在这里将一双儿女抚养成人；弗朗索瓦的姐姐玛格丽特•德•纳瓦尔因「七日谈Heptameron」成为著名文学家。从皇家城堡到这里的距离大约是500米。

【注6】这三幅画是：「蒙娜丽莎」、「圣母、圣婴耶稣和圣安妮」和「施洗者圣约翰」；据考证，「圣安妮」和「蒙娜丽莎」并没有完成。

【注7】根据不完整的记录，达芬奇1517 春在罗马曾经中风而导致右臂残疾。

【注8】1516年达芬奇抵达昂布瓦兹不久就呈上了「理想城市」罗莫兰坦的设计，其中应该包含他在米兰的设计构思，工程启动两年后停滞；香波堡的双螺旋楼梯来自达芬奇的设计手稿，不过香波堡1519年开建的时候达芬奇已经去世。

【注9】遗嘱中爱徒梅尔兹Francesco Melzi继承了达芬奇的”所有书籍、艺术和绘画作品的工具和图纸”，梅尔兹将所有的东西带到了米兰，后存放于Ambrosiana 图书馆；18世纪末期拿破仑占领米兰期间将大部分手稿移至法兰西学院。达芬奇的另一个徒弟，“坏小子”萨莱Salaì，继承了达芬奇在米兰的一所房子和几幅油画，达芬奇死后他把它们卖给了弗朗索瓦一世。

【注10】按照达芬奇的遗嘱，他的葬礼在昂布瓦兹皇家城堡中心的圣弗洛伦丁学院教堂Collégiale Saint-Florentin举行，他也下葬于此；法国大革命时期教堂被毁，他的遗骸被转移到Saint-Hubert 教堂。

【注11】弗朗索瓦一世在政治和军事上少有建树，但是在法国人的心目中他却是最伟大的法王，盖因他实际上是法国文艺复兴国王、类似于佛罗伦萨的洛伦佐•美第奇；他雇人专门为他收购意大利文艺复兴巨匠如米开朗基罗、提香以及拉斐尔的作品，把卢浮宫从一座要塞式建筑变成了世界首屈一指的艺术博物馆；除了香波堡，枫丹白露也是弗朗索瓦的杰作。弗朗索瓦和其后的凯瑟琳•美第奇让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和建筑成为法国文化的主流，到路易十四建凡尔赛时，法国更成为世界艺术之都。

【注12】因为光线反射，在卢浮宫拍的照片效果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