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韵】49.《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岑参

《白雪歌(1)送武判官(2)归京》

岑参

北风卷地白草(3)折,胡(4)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5),狐裘(6)不暖锦衾(7)薄。
将军角弓(8)不得控(9),都护(10)铁衣冷难着。
瀚海(11)阑干(12)百丈冰,愁云惨淡(13)万里凝。
中军(14)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15),风掣(16)红旗冻不翻。
轮台(17)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1.  歌:歌行体诗歌。

2.  判官:官职名,一般是节度使、观察使等高官的幕僚。

3.  白草:西北的一种牧草,干后变白。

4.  胡:古代汉民族对北方其他各民族的通称。

5.  罗幕:用丝织品做成的帐幕。

6.  狐裘:狐皮做的袍子。

7.  锦衾(qin1):丝绸做的被子。

8.  角弓:两端用兽角装饰的硬弓。

9.  控,拉开。

10. 都护:镇守边镇的长官。此为泛指,与上句中“将军”相对应。

11.   瀚海:湖泊。(沙漠称“瀚海”是明清以后才有的。)

12.   阑干:纵横交错的样子。

13.   惨淡:昏暗。

14.   中军:主帅的营帐。

15.   辕门:军营的门。

16.   掣:拉,扯。

17.   轮台:唐轮台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米泉县境内,与汉轮台不是同一地方。

18.    天山:亚洲中部最大的一条山脉,横亘中国新疆中部、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西端伸入哈萨克斯坦。

岑参(约718 — 约769年),无字和号的记载,荆州江陵(今湖北江陵县)人,出生于官宦家庭,曾祖父岑文本是初唐贞观年间的宰相,但其父早逝,家道已衰落。岑参聪颖早慧,四岁开始读书、八岁写文章。天宝三载(744年)进士及第,守选三年后获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后两次从军边塞,先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后在天宝末年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幕府判官。唐代宗时,岑参曾任嘉州(今四川乐山市)刺史,故世称“岑嘉州”。约大历四年(769年),岑参卒于成都,享年约51岁。

岑参是盛唐边塞诗的代表人物,与高适并称“高岑”。岑参尤擅七言歌行体。他诗意境新奇,气势恢弘,想象丰富,辞藻瑰丽,充满盛唐的自信与豪迈。其诗歌的题材涉及述志、赠答、山水、羁旅等,而以边塞军旅题材最为出色。岑参是盛唐写边塞诗数量最多的诗人,他将西部边塞的磅礴壮丽和风物人情,用新颖、豪迈的艺术手法生动地表现出来,突破了过去边塞诗侧重描写边地苦寒和将士劳苦的传统格局,丰富了边塞诗的题材和内容。

岑参殁后,其子岑佐公收集其遗文编成《岑嘉州诗集》。到宋代《岑嘉州诗集》演变为八卷、七卷、十卷三种刊本。现代点校版有陈铁民、侯忠义所著《岑参集校注》,收岑参诗403首。

诗词作品影响力总体评分: 5

唐风 :作盛唐诗歌发展的顶峰时期,也涌现了最优秀的边塞诗人和最好的边塞诗篇。这些优秀诗篇的出现,离不开作者对军旅生崖的直接体验。由于自己的感同身受,这些边塞诗人对戍边生活有更多的感动与尊重,大漠孤烟、雪域高原也能带给他们超乎寻常的诗意。

宋雨:然而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从军的根本目的也无异于那些武将,即如王昌龄所说的的“觅封侯”。这样的戍边生活,类似于前些年中国大陆公务员支援边远地区,几年后返回内地,他们将有较多获得提拔的机会。我们今天谈的岑参,他两次从军,出使位于今新疆地区的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目的也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升迁机会。

唐风:岑参出生于官宦世家,为人聪明,也有远大抱负。早年干谒高官、隐居苦读这类事情,他一样也不比李白干得少。岑参天宝三载(744年)26岁进士及第,守选三年后获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就是杜甫曾经做过的那个保管军械库的小官)。然而他在这样的位置上干了两、三年了,一切却似乎停滞不前,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现实与建功立业的理想差距甚远。

宋雨:天宝八载(749年),31岁的岑参被戍边大将高仙芝聘请,出任安西节度判官,于是他西行7000多里到达龟兹。然而这次的经历十分平淡,他负责的联络、后勤等工作乏善可陈。一次奉命出使凉州,在路上就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两年后高仙芝返京任职,岑参的任期也随之结束。朝廷给了一个大理评事的闲职,并未获得升迁。

唐风:岑参在长安闲居了一年多以后,当时的大将封常清以御史大夫的身份同时领导安西和北庭两大都护府,他邀请岑参出任北庭节度判官。于是天宝十三载(754年)岑参第二次出塞。这一回他的经历要愉快很多,封常清对岑参很器重,而且他聘用的不少进士出身的文人担任判官,也与岑参有较好的交流。这其中就有这首诗的主人公“武判官”。

宋雨:我们先把这首诗串讲一下吧。标题《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歌”即歌行体,它是古体诗的一种体裁,格律比较随意,形式可采用五言、七言或杂言。声律、韵脚比较自由,平仄不拘,可以换韵。歌行体诗歌的篇幅可长可短,但保留着古乐府叙事的特点。在这里“白雪”是诗的一个主线或背景,“判官”是官职,一般是节度使等高官手下的幕僚。“归京”即任职期满返回首都长安。

唐风:歌行体通常用“歌”、“行”、“歌行”来命名,如《长恨歌》、《琵琶行》、《燕歌行》等,偶尔也有以“吟”或“谣”来命名的。岑参的边塞诗中有多首歌行体,比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等等。

宋雨:“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 这个“卷”字有飞沙走石的力度,我想作者是仔细推敲过的,因此后面的“折“就顺理成章了。农历的八月,公历经常已是10月,塞外飞雪很正常。

唐风:“百草”可理解为“各种草”,但有一个版本此处为“白草”,是当地的一种牧草,干后为白色。“折”是个多音字,可念成zhe2或she2。但在普通话里还是应该念成zhe2,为折断的意思。“胡”字,书籍和网上有说“泛指北方少数民族”。仔细想想却有点喜感,那时各族不同属一个国家,有什么多数少数的问题呢?还是解释为“泛指域外异族”较为合适。

宋雨:“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 这个千古名句,不懂唐诗的人也知道。它不仅形象奇美,而且八月飞雪的苦寒,在诗人笔下反映的却是那样的乐观,令人感叹。轮台离乌鲁木齐只有几十公里,即便是半荒漠的地带,树还是时常有的,至于“千树万树”,那是岑参式的夸张。这种夸张跟吹牛不同,它给人以新奇、爽朗的感觉。

唐风:“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 这两句像是在描写大观园里下雪。“珠帘“ 、“罗幕”、“狐裘“和”锦衾”,没有一样是戍边将士用的(狐裘很好,但恐过于昂贵)。岑参这时已经是第二次出塞,对那里的一切已经非常熟悉。他用温柔乡里的物品去浪漫地作比喻,我感觉目的还是表现乐观与豪迈。

宋雨:“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诗人用两件兵器为例进一步表现极端的寒冷。前面这8句,作者对环境的描述由远及近,由外及内,由物及人。天气冷得都拉不开弓了,铁甲也穿不上了,还真的需要顶着狂风和酷寒去操练吗?

唐风:据史料记载,封常清的军团共有两万多人,包括5千多骑兵,每名士兵都配有三件以上的武器,装备精良,训练有术,他们可能是整个唐朝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他们当时在西域不是被动防守,而是经常主动出击,屡屡大败胡人。这么彪悍的部队不仅是打出来的,也是练出来的,所以我想极端天气下操练也是可能的。

宋雨:也正是这支强悍的军队,让封常清产生了错觉,以致在两年后丢了性命。安史之乱发生后不久,封常清正好回长安述职。安禄山的大军所向披靡,直扑长安而来。封常清不顾手下将士全在西域,向皇帝夸下海口,临时招募数万人迎战安禄山,结果乌合之众不敌对手。玄宗震怒,杀了封常清,让后人喟叹不已。

唐风:“翰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这两句是本诗的辨析中最值得讨论的部分。后一句较好理解,“惨淡”即昏暗的意思,且因为朋友要走了,心情不好,云前面都加个“愁”字,而且万里长空中的一切似乎要凝固了。然而,第一句中“瀚海”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看到的几乎所有解释,包括两位知名专家的论著,都众口一词说“瀚海”的意思是沙漠。然而在这里,把“瀚海”解释为沙漠是大有疑问的。

宋雨:在词典中,“瀚海”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北方的大湖;二是指大沙漠 。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刘子凡先生的研究,明代以前“瀚海”几乎都是指湖泊的,到了明清,特别是清朝以后,“瀚海”才多指沙漠或荒漠。汉武帝时期,霍去病“封狼居胥,饮马瀚海”,他是真把匈奴赶到了漠北,杀到了贝加尔湖边。

唐风:一个军团长期驻扎的营地,是需要稳定水源的,驻地有湖泊很正常也很必要。据《旧唐书·地理志》,唐朝的轮台新城筑于白水涧道北口的乌拉泊湖(今天的乌拉泊水库)边。“白水涧道”是古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涧道北端连绵的群山之间有一片宽阔的谷地,谷地中有乌拉泊湖和树林。此外,我们还看到另一种解释,说“瀚海”指的是今博格达山背侧的阴崖,这里长年积雪,终年不化,而且悬崖上的冰凌挂得很长。这样的冰雪覆盖的山脊纵横交错,或是悬崖上有冰柱悬挂,这种理解跟“阑干”的意思比较吻合。所以说,我们认为这里的“瀚海”要么指结冰的湖面,要么指冰雪覆盖或有冰柱悬挂的山崖。解释成“沙漠”是不对的。

宋雨:说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有趣分歧:原诗是不分段的,现在的评论家要给它分段。这首诗共18句,大多数人将其分为两段,前写景,后写送别。但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前8句后10句,把“翰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两句归为送别;另一种意见是前10句后8句,把这两句归为写景。两位当代知名诗评家都是后一种意见。你是哪种意见?

唐风:经过仔细斟酌,我的意见与名家不同,我认为这两句应该归于送别。它看似写景,其实用意不是描写景色,而是在打比喻,这是典型的乐府诗起兴的表达方式(想想《孔雀东南飞》的前两句)。这里作者不是立即写送别,而是以“瀚海阑干”和“愁云惨淡”来象征朋友归程的漫长艰辛和对自身处境和未来的忧虑。

宋雨:“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 “中军”本意是军中的主力,这里应是指都护府统帅封常清,他在帐中设酒宴送别武判官。那时候,长亭送客常要折柳。然而西域八月飞雪,只好在帐内饮酒了。当然离不开乐器助兴,胡琴、琵琶、羌笛都派上用场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是王翰有名的边塞诗句。看来这些乐器当时在西域的军中是很常见的。

唐风: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从这里开始到结尾是描写送别的场面。酒宴过后,雪还在下,风很大,很冷,冻得红旗都翻卷不了。这当然是夸张。 “辕门”意思是军营的门。我这里有一个疑问:既然是天气恶劣,路途遥远,怎么到天黑才赶路呢?而且,这雪从前一天夜里就一直下,难道不会有“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吗?

宋雨:唐朝在西域每隔30里就设有一个驿站,如果日暮时离开,应该不会太晚赶到下一站休息。当然,诗人的笔下夸张比较多,特别是风格浪漫清奇的岑参,有时候让读者都发愁了。在岑参的字里行间,边塞将士的精神面貌与“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的反差极大,这恐怕也是盛唐气象的体现吧。

唐风:“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 第一次听到“轮台”,是读到陆游的“尚思为国戍轮台”。后来才知道汉朝的轮台与唐代的轮台不在一个地方,前者位于新疆的轮台县,后者位于今乌鲁木齐附近的吉木萨尔县。宋朝疆域小,所辖范围远不及前朝的轮台。到了陆游生活的南宋,“轮台”就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只能嘴上说说了。就好比今天的中国人谈起外兴安岭和海参崴。

宋雨:“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一行人又跟着武判官走了很远,然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了留步的时刻,山峦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诗人望着着路上的马蹄印记,依然久久站立,心中充满惜别之情。

唐风:古人送客很真诚,古诗词专家莫砺锋先生曾经半开玩笑说简直就是“行为艺术”,包括了酒宴、唱歌、奏乐等一系列内容,更不必说长亭折柳和“执手相看泪眼”了。在古代,因为交通、通讯、医疗等各个方面的落后,有太多的时候,人生一别就是永别,怎能不格外珍惜呢?

宋雨:本诗的韵脚,在我们已经讨论过的诗词中是比较复杂的。本诗一共18句,六次转韵,有的两句就一转,韵脚选择也很多样,多处押入声韵,比如1,2,5,6,7,8句都压入声韵,短促声反映塞外气候的严酷。而3,4两句是压平声韵,轻柔和缓,感觉真好似春暖花开。诗本来也是听觉的艺术,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继承了乐府诗的这一传统。只可惜现代汉语已经没有入声,以致今天大部分读者无法体会这方面的美感。

唐风:说到此,本可以结束了,但近几年关于此诗的写作背景和总体情绪基调,有人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本诗是写于安史之乱之后,其格调是沉郁悲凉的。更有趣的是,这个“武判官”的身份也“明确”了。这些诗评者指出,据1973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葬出土文书,武判官名叫武就,年龄和背景与岑参类似,他是武则天的外曾孙和后来中唐宰相武元衡的父亲。他与岑参差不多时间来到封常清的麾下,但肃宗即位后速招其加盟,而岑参依旧滞留西域,他送别时心里不是滋味可想而知。

宋雨:这样的文字令我十分震惊!然而进一步的查询就发现了问题。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葬出土文书出土已经50年了,出土的记账簿上确有“岑判官”和“武判官”的记录,但武判官并无全名,否则学界早已明确。另一方面,武就确有其人,他的官宦家庭背景也不假,但我们查不到他出塞或与封常清有关的任何资料。因此,说这首诗里的武判官就是武就,大概率是某些人想当然或是有意编造。

唐风:其实,不必考虑武就出塞的真伪,只要看看本诗可能是哪年写的,其情绪基调就可以明确了。岑参玄宗天宝十三年(754年)春夏到达北庭,肃宗至德二年(757年)五月东归凤翔,在塞外生活了整整3年,在那里经历了3个八月。前两个八月都是在安史之乱发生以前,如果是这个时候送武判官归京,那么其基调就应该与他在这一时期的其他边塞诗一样,是乐观、积极的。

宋雨:那么可不可能像那些文章所说的,新即位的唐肃宗为招揽人才,让武判官“归京”呢?几乎不可能。此时长安已经被叛军占领,玄宗逃往四川,肃宗于756年7月12日(农历)在灵武匆忙即位。就算他马上派遣使者,走完7000里路也需要两个月,何况安史之乱已经使驿站等基础设施严重削弱,行路更为不易。所以,八月份信使是无法到达北庭的,任何人八月奉旨回朝都不会发生。

唐风:更重要的是,新政权不远万里去招一个判官是极不可能的。的确,唐肃宗即位后很快派使者,命安西节度使梁宰率兵协助平定安史之乱。因各种原因(包括当时有两个“中央”—玄宗并未正式让位),梁宰很犹豫。在大将李嗣业和段秀实的请求之下,梁宰同意两人率步骑兵五千人,加入朔方军,他们为平叛立下赫赫战功。所以说,那个时刻肃宗到西域招人,目的是大兵团战斗部队。去招一个小小的文职“武判官”回朝是不可想象的。

宋雨:分析到这里,我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种在艰难困苦条件下显示的瑰丽浪漫的夸张和豪迈洒脱的精神,对于一代代的读者是多么的重要!无端给它蒙上一层愁苦、哀怨的色彩,会多么让人遗憾且难以接受。有幸的是,它根本就没有发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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